第5章 山庄
这只蝴蝶，化成灰陆青遥也认得。
“穆江”平日不仅骄奢，还颇爱卖弄风月，有一年冬天，大雪后闻风寨花草凋零，唯独三堂鸟语花香。
鸟是假的，花也是假的——穆江闲得蛋疼，用涂了松香的木头雕出一片春色。
其中就有数十只这样的蝴蝶，乍一看真的似的，里面装了机巧，一拉线就能飞。
引得闻风寨上的小丫头片子们都来看，可把三堂主夸得尾巴上了天。
陆青遥对这种花花公子做派，相当嗤之以鼻。
而此时，她肩头这只，颜色更鲜亮些。
它仿佛一道从天降的命符，带着不算坏的暗号，翩然坠落在她身上。
陆青遥眨眨眼。
她摘下蝴蝶端详了一会儿，嘴角不经意间勾起：“也好，算是有点本事。”
岳无疆没死是好事，这是毋庸置疑的，无论是对岳家还是陆家。
只是不知岳无疆现在藏身何处。不直接亮明身份回岳家，而是暗中托蝴蝶传信，这无疑是在求人。
陆青遥一阵受用。
她顷刻间就明白了其中用意——这厮戏瘾犯了。
在收到第一只蝴蝶后，接下来几日里，将军府内堪称奇景。
陆青遥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个行走的花蜜，时不时就有蝴蝶落在她裙边。
五色斑斓，好不惹眼。
将军府为数不多的下人们都传，小郡主生来身有异香，是花仙转世。
陆青遥：“”
她看着几案上开膛破肚的“蝴蝶们”，逐渐快没了耐心，暗骂道：“故弄玄虚。”
再不现身，这忙她就不帮了。
陆青远从宫中下朝回来，径直跑到妹妹房间，见妹妹依然是对着一堆零碎研究。
“可看出什么名堂了？”陆青远不禁愁眉。
他是个心实的人，这几日帮妹妹瞒着这么大一件事，上朝遇见岳老侯爷时，都不好意思近前。
怕见了老侯爷那双布满丧子之痛的眼。
陆青遥盯得眼睛疼，也没从能从这些破木头里发现蛛丝马迹，恼了：“爱死不死。”
陆青远无奈地弯起眼。
他这个妹妹，从小就是主意大过天，偏耐性不足。要管事的是她，烦事的也是她，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陆青远只好提步到矮案前坐下，好脾气地把拆得不成样子的蝶翼重新摆了一遍。
陆青遥百无聊赖，托着腮看。
她这愣神间，倒是想起件事。
还是“穆江”雕琢春色的那个冬天，鹅毛大雪，三堂里升起篝火。烤全羊，大口喝酒。
嗯也就是那次，穆江误喝了谁的酒，浑身上下连手指尖都是红的。喝醉了逮着谁都喊好姐姐，闻风寨里一片笑语传开。
路清本来不愿意去凑热闹，听说有三堂主的笑话看，才鬼使神差进了三堂的门。
她一进门，就被融融暖意扑面，火光里穆江跟个村头傻子似地笑，拉线放飞了一只木蝴蝶。
蝴蝶飘飘摇摇，掠过路清的刀柄，最终义无反顾扑进篝火。
随后路清嗅到一股奇异的花果味弥散开来，是她从未闻过的味道，像是把百花与柑橘揉碎了、晒干，剩了一抹余香。
穆江醉眼醺醺地得意道：“蝶恋牡丹，难道闻风山就不能有了吗。”
语焉不详的，众人只当他说醉话。
若是路清那时稍作留意，就能猜出穆江是打洛京来的人，毕竟牡丹可不是什么随处可摘的花。
那时路清也没心思注意这些细枝末节，但此时的陆青遥却霍然打开思路。
“牡丹。”陆青遥突然坐直了，“现今洛阳城哪里有牡丹？”
陆青远停下手中动作，失笑：“端午都过了，哪还有牡丹。你要想看，来年谷雨陛下在宫中办花会，我带你进宫。”
“我知道他在哪了。”陆青遥蓦地站起来。
真是多亏了岳无疆的臭讲究，别人做机巧，形似即可。但岳无疆不，他非得“色香味”俱全才行，缺哪一步他都不痛快，非得自己跟自己找麻烦。
这蝴蝶肚子里，陆青遥要是没猜错的话，此时里面也必定填了牡丹香料。
不知道岳无疆是用了什么手段，凭空无味，需得见火——大概是想自诩风雅，取一个飞蛾扑火之意。
命都别在裤腰带了，还惦记着这点酸腐调！
入江湖当山匪真是亏着他了，他该去花街柳巷做个卖艺的。
陆青遥无语片刻，心里已经将岳无疆砍了八百遍。
她取来火折子，果不其然，蝴蝶翅膀烧着以后，冒出缕缕薄烟，房间内顿时异香四溢。
陆青远拍案称奇：“这世子还是个巧手！”
又一瞥妹妹没好气的脸色，陆青远讪讪干咳：“旁门左道，花花心肠。”
洛阳城有三绝，寻色去涧河巷，寻味去水席楼，寻香那可就不容易了。往前朝数好几代，洛京自古有牡丹城之称，闹市里十步就有一香粉铺。
都声称自家百年老字号、宫里公主娘娘都托人捎带，分不出个谁高谁下。
但这些香粉铺用的牡丹香，大抵都来源于同一供货商——蝶恋花山庄。
稍微一打听就问了出来，还有热心肠的给指路，可见不是什么难找的地方。
谜底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写在谜面上，连名字都大摇大摆。
陆青遥有点憋气。
在闻风寨，二堂与三堂互抛难题给对方解，这种较量已经成了三年来的习性。这次居然猜了三天才猜出来，岳无疆那厮不知道怎么笑话呢。
入夜就走，陆青遥换好夜行衣，带上了她的刀。
陆青远不放心，强差了两个侍卫给她，三匹马掩人耳目出了将军府。
庄园是做培育花木的生意，地界必然是山好水好，非邙山不可。
邙山是个三面山，层峦包裹着整座洛阳城，又有皇陵行宫在侧，使得这里终年龙气环绕，五谷丰登。
但什么山庄敢挨着皇陵的地界做生意？
直到陆青遥看到百亩花陇外看到偌大一块旗招，浑然一个“岳”字跃于旗上。
好嘛，自家生意。
难怪同样是入朝为官的武将，陆家那点俸禄犒劳军饷都不够，岳家却能让穆江在闻风寨里挥金如土。
更气了
再往前，便能看到山庄外巡逻的火把。
陆青遥的马蹄没过一道浅水溪，月下影影绰绰的花枝被撂在蹄铁之后。
她素来爱骑快马，不曾顾及脚下，马蹄过处水花飞溅。
“哎。”忽闻一声叫。
陆青遥忽地勒马：“吁——”
定睛看去，稀薄的月色将溪水镀了一层波光，而波光那头，山石赫然垒出一道低凹。
声音就是从那洞里传出的。
陆青遥警惕地摸上刀柄，随行的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张望。
“三天，二堂主还真是聪慧。”那声音不大，笑盈盈地，却做到了一出声就让人想拔刀。
不是岳无疆还能是谁。
石洞黑漆漆一片，陆青遥看不到人，只能对山石白了一眼：“那我走？”
“哎！”
匍匐在碎石后的岳无疆吹亮一支火折，微弱火光映出男子英挺的鼻尖，陆青遥这才看清他的藏身之处。
说是山洞，更像是废弃的谷仓，用乱石搭建而成，近水而居，离真正的山庄还有段距离。
岳无疆只让火折亮了一瞬，立即掐灭：“快过来。”
陆青遥扭头跟侍卫道：“在这里等我。”
她跳下马，猫腰挤进逼仄的洞口。
进了洞，伸手不见五指。
“呃——你踩我头发了。”岳无疆痛叫道。
陆青遥：“？”
她下意识撤了一步，还没来得及想岳无疆的头为什么会在地上，脚下又踢到了什么。
“嘶，怪我，怪我长了脑袋，硌了二堂主的脚。”岳无疆又阴阳怪气吃痛。
“掌火！”陆青遥忍无可忍。
“此处不能明火，他们能看到。”岳无疆在陆青遥脚下说。
“他们？”
“嗯，方才你来时，没看到山庄的瞭望台么，都是巡逻。”
陆青遥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免得再踩着什么奇怪东西。
她拧眉：“那不是你岳家的山庄么。”
岳无疆好像终于摸索着，从陆青遥脚下抽出了头发，坐直了些：“是姓岳，但不是我家的。”
陆青遥听话听音，思忖道：“哦，岳无盛。”
岳无疆没想到，陆青遥已经对岳家了解了这么多。
他一愣：“你见过我大哥了？”
随即他“嗯”了一下，自问自答起来：“也是，我出了这种事，我爹肯定要找你过问那个，我娘脾气不好，她没难为咳。”
岳无疆说着说着就熄声了。
他自觉有点尴尬。
说话是要分人的，与人话里头带着“爹”“娘”这种称呼，是亲朋之间脱口而出的家常，透着“自家人”的亲密。
但这种话对陆青遥一脱口，是怎么听怎么怪。
好像偏要提醒两人身上那层不得以的关系似的嘶。
可快闭嘴吧。
还好陆青遥没那么多歪心思，她一股脑的琢磨起岳无疆藏身此处的目的。
还洋洋洒洒加注了自己的推测：“所以你藏身此处，是怀疑火药跟你大哥的山庄有关？于是你从驿站金蝉脱壳，直接一路查到了这里？那你现在将我引过来，是已经有了周全计划，需要借陆家之力助你一网打尽？”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陆青遥甚至还有点跃跃越试的兴奋。
岳无疆听着陆青遥的断论，许久没吱声。
陆青遥：“？说话啊，你查到什么了？”
岳无疆摸了摸鼻尖，声音好似有点心虚：“那个，承蒙抬举。虽然你口中的我神通广大，能单枪匹马如入无人之境。但”
他顿了顿，陆青遥听到窸窸窣窣的摸索声。
随后一簇火光炸开漆黑，山洞石壁映照出亮色，陆青遥倏地眯了眯眼。
她这才看清嗯，原来自己真的一直踩在岳无疆的头发上。
岳无疆是半趴在地上的，常年顶在他脑袋上的玉冠早已消失不见。衣衫凌乱，墨发尽数散落在地面，看起来有些许狼狈。
他肩靠着一些装香料的麻袋，香粉一见火，立即有莹莹浓香弥散。
那岳无疆为什么不站起来呢？因为他的大腿上倒插着一把箭头。
待陆青遥看清后，岳无疆又按灭了火。
岳无疆：“其实是，我瘸了。”
陆青遥：“”
岳无疆：“用蝴蝶引你过来救我。”
陆青遥：“”
岳无疆：“但我也不是什么都没查到。”
不要用那种看废物的眼神看人，闭眼！
岳无疆：“我说这是意外，二堂主信吗。”
陆青遥摸了摸自己的刀，杀心渐起
岳无疆：“我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陆青遥又收回了放在刀柄的手：“有屁快放。”
当夜，寂静的洛阳城内，从将军府出去了三人，回来了四人。
树欲静，风不止。
恐怕只有月亮知道，巍巍皇城下的所有暗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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