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这么热还有人跑步啊。”宿舍里的女孩子跟发现新大陆一样，叶驰敏凑到窗前，看见朱朝阳吭哧吭哧沿着跑道一圈圈拉磨。
其实是跑习惯了，闲得膀子难受，跑步时候可以让脑子放空，一边听音乐一边任思绪沉浮，也是难得的放松机会。
“那不是朱朝阳吗，”另一个广桥实验的女生说，“叶驰敏你和他一班，这人是不是有点怪啊，听说”那女生饶有兴致地转过身，发现小叶不见了，“哎，人呢？”
她又转过身观察学霸跑步，心想听说小叶和他同班三年受尽打压，看来还没过劲。
叶驰敏才没这么想，她今天挂蚊帐铺床单一身的汗，打算去公共浴室洗澡，可洗发水忘在家里了，只好去超市买一瓶，没找到喜欢的牌子，她挨个闻了一遍，最后选了一种味道过得去的拿到柜台，然后吭哧吭哧爬上三楼拿毛巾水盆，百忙中又向窗外瞄了一眼，操场上空荡荡的。
浴室门口贴着使用须知，她来早了，现在是男生洗浴时间，就很气，渐渐三三两两又聚拢来许多女生，端着盆守在门口，还有二十分钟，出来的男生说里面就剩一个了。
叶驰敏忽然生出种奇妙的预感，果然不出所料，在女生们期待的目光中，头发湿漉漉的朱朝阳出现在门口。
什么情况这是？朱朝阳吓了一跳，他平生第一次受到女生夹道欢迎的待遇，脚下差点绊到。
今天的朱朝阳成了女生洗澡时的谈资，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这么有名，叶驰敏听见她们兴致勃勃地讨论这人学习如何优秀，家庭又发生了怎样的不幸导致性格古怪至极，据说一个朋友都没有她心想你们懂什么，不是什么人都能做他的朋友的。
定在一号举行的开学典礼因故推迟，摸底考试提前了，叶驰敏没有准备，惴惴不安走进考场，卷纸发下来的时候感觉难度比预期要低，顿时又有了信心，可自己分考得高也没用，那个人只会更高。
都已经下决心不跟他较劲了她突然意识到，初中三年一直伴随着她的那种压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她了，叶军到新疆后的来信里只问候了家中的情况，嘱咐女儿在学校注意安全，对学习成绩一字未提，爸爸知道孝实高中有名的三天一大考两天一小考，这不是他风格啊也许是工作忙。
既然这样，那就答应同寝室朋友的邀请，在教师节文艺汇演上表演节目？她幼儿园就开始学舞蹈，老师夸她有天赋，室友说舞蹈服装都现成，现在就缺一位，期待她的加入。
想起小学时候那些轻松快乐的日子，叶驰敏感慨万千，没遇到朱朝阳之前的自己是多么幸福啊。
广桥实验中学每年也有演出，都是找几个会乐器的同学上台比划几下，朱朝阳听不懂，也没兴趣，没想到同一批孩子到了高中居然成了高手，拉小提琴弹电吉他，还有吹的什么玩意他也不认识，还有跳舞的？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舞台上的叶驰敏，她居然会跳舞，跳得还不赖。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可能由于化妆的原因，她今天看着还挺好看。
双马尾和别人表演二重唱，四班那个家伙还来了一段魔术，只有他自己除了学习之外一无所长，只能做观众，还写不出读后感那种。
日记曾经是他的舞台，可现在他连写日记的心情都没有了，每天都是流水账式的铺排，其实他不是一定要记日记，只是固执的保留着这个习惯，虽然这个习惯毫无意义。
有些东西他死也不会写下来，比如演出结束那天晚上他做的那个梦；有些东西他根本不屑于记下来，比如演出结束后，那个冯姓男生借口女同学辛苦了，请她们吃雪糕，趁机向叶驰敏献殷勤，朱朝阳当时也在超市买水，叶驰敏在超市门口和他打了个招呼，冯姓男生拎着雪糕袋出来，看见这一幕有些妒忌，故意说哎呀朝阳，看我没带你的份儿。
朱朝阳说没关系刚准备走，听见身后男孩子轻哼，“也是，人家现在有千万身家，这种便宜货怎么看得上眼。”
迈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他向来息事宁人遇事不争，可这种明目张胆的挑衅仍然令他无法忍受，他打量着这个男孩，父母都有很好的工作，家庭条件优裕，有值得骄傲的资本；成绩一直无法超过朱朝阳，也有恨他的理由。
气氛一下子变得死寂，这边几个叽叽喳喳的女孩也安静了，见朱朝阳一步步走近那个男生，叶驰敏做了个动作，她想去拉朱朝阳的胳膊，却清楚地听见朱朝阳说：“那我祝你有同样的好运气。”
后来就被女生拉开了。
一班班主任找了男生家长。
然后就是道歉。
周五晚上，他和同学们在校门口坐公交车回家，在教室里窝了一天想活动活动腰背，他找了个角落站下，眼睛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过了一会儿，他感觉余光里有什么东西很特别，他移开目光，瞥见不远处靠窗坐着的叶驰敏，她戴着耳机闭目养神，窗子开着，夜风不停吹起她的刘海，又一缕缕垂在洁白的额头。
他再次想起那个梦。
他还是死胖子，而那个女孩子是叶驰敏，他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身下一片狼藉，后来他想，可能他认识的女孩太少了，所以才会梦见她。
可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不是月普，他最爱的人明明是月普他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公交车到了车站，他下车前又看了叶驰敏一眼，她还在听歌，对他的窥探毫无察觉。
妈妈给他打电话说电梯出了故障，让他搭乘二单元电梯去顶楼，然后穿过消防通道到一单元，再坐电梯下来。他找了物业给他打开二单元电梯，缓缓上升，隐隐听见有女子在叫骂。
“没有老娘有你今天！小x崽子”后面全是污言秽语，电梯停在十七楼，门打开，骂声一下子扑了进来。
大龙家门口站着一个精致女人，打扮得象是要出门的样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屋里，“大龙你给听着！老娘的事情你以后少管！”见电梯门开了，厌恶地挥了下手，“走吧走吧！”
朱朝阳默默地按了关门键。
“你以为你爸很在乎你吗？要不是”骂声还在继续。
周春红给儿子做了一桌子菜，说方丽娜爸爸今天晚上请客，被她婉言谢绝了，“妈你做得对。”朱朝阳坐在桌边抄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虽然他对咱们不错，终归不是一路人。”周春红说。
朱朝阳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
“还有那个大龙，”周春红给儿子夹了一块排骨，“也不知怎么了，天天和他妈吵架，有时候半夜都能听见，学校怎么样？吃的饱么，老师对你好不好？”
朱朝阳没说同学挑衅的事，怕妈妈担心，说老师很照顾，学校氛围也比初中好，周春红放心了。
饭后他做了两套题，感觉肚子里食物消化差不多了就开始跑步，他的生活规律雷打不动，学习令他充实，运动让他快乐，跑步机放在大玻璃窗前，他一边听音乐一边望着外面的灯火阑珊。
从这里看不到老房子，看不到曾经相约见面弄堂，看不到纤小苍白的少女充满期盼哀怨的眼睛，那天他说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月普眼里想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燃烧起来，而后又失望地复归黯淡。
他从未对她说过一句喜欢，他是个很坏很坏的人。
方丽娜是真闲，周六去上口语班的时候看见她在大堂等司机，说去做指甲，朱朝阳问你不是学美术么，弄假指甲怎么握笔，方丽娜作出惭愧的表情，又立刻转开话题，“哎，你知道开学典礼请的那位神秘嘉宾是谁吗。”
朱朝阳摇头，他向来对这种小道新闻不感兴趣，方丽娜说是浙大数学系教授严良，他就是孝实中学毕业的，因为上周在省专家组协助办案没时间，特意为了他开学典礼才延期的。
她见朱朝阳反应平淡，又不死心地问他，知不知道严良原来是干什么的。
朱朝阳还是摇头。
“他原来是省里的刑侦专家，后来犯了错误，包庇罪犯，才去的浙大当教授，我爸说，那个杀人犯是个高中生，学习特别好。”方丽娜大眼睛一眨一眨，刷了金粉的睫毛闪着亮光，“所以你看学习好多有用，有罪都可以得到包庇。”
朱朝阳不想再听下去了，推说快迟到了匆匆出门打了辆出租车。方丽娜的话在他耳边回荡，那个高中生杀人吗。
他望着后视镜里年轻的脸，早上刮过的上唇微微发青，五官轮廓颇似朱永平，眼里却没有父亲那种狡黠的神气，而是冷漠黑暗的两汪深潭。
所以，严良也是个有前科的人啰。
朱朝阳每天晚上在操场跑步，然后是俯卧撑引体向上，一开始有人跟他一起，慢慢地就坚持不下来了，最后操场上只剩下一个孤独的身影，在细雨中奋力奔跑。
叶驰敏看着夜色中的那个身影，想起今天回校公交车上经过一家医院，上来几个背着大包小包的老人，她起身让座，却发现晃动的公交车上，自己被挤到了朱朝阳旁边。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不约而同避开了对方的眼睛。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两个人都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其实她应该说点什么的，比如，上次那个男生挑衅实是因她而起。
冯姓男生托双马尾转交情书，把她吓了一跳，忙不得让双马尾退回去。
“我都明告诉他了，没戏。”双马尾一脸意料之中，叶驰敏没空理会，从抽屉里拿出一片苏菲急匆匆赶赴卫生间，出来时被那男生堵在门口非要问她为什么，把她弄烦了，说没有为什么，你这样自以为是咄咄逼人很讨厌知道吗。
走廊人来人往，有同学侧目而视，叶驰敏不想跟他废话，刚要走，男生冷哼，“你喜欢他是不是？”
叶驰敏脸唰的变了，咬牙切齿骂了一句神经病。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就好好的做朋友不行吗？她可不想把时间用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像双马尾那样经常因为大高个没接电话失魂落魄，成天关注朋友圈那点风吹草动，她叶驰敏才不会做这种不合算的事情。马上要进行第二次摸底测验了，第一次她的成绩是全班第一，这次要再接再厉取得好成绩。
可和他单独相处的时候心里就会产生微妙的变化，她也说不清楚那是什么。
朱朝阳爷爷去世了，周春红肿着眼睛以儿媳妇身份一手操持，朱朝阳却没有任何触动，举行仪式那天他捧着爷爷的骨灰站在墓地前，周围亲友哭声一片，可他一点想哭的意思都没有，他知道自己应该掉几滴眼泪，可就是哭不出来。
他害怕自己和父亲一样凉薄，爷爷卧病这些年，朱永平除了偶尔拿钱以外没尽过一天儿子的义务。
他会是第二个朱永平吗？
对朱晶晶也就那么回事，女儿死得不明不白，朱永平不到一个月就开始戒烟准备二胎了，这个男人心里只有他自己。
这世上除了妈妈，自己心里也没有别人，他抬起头望向窗外，夜色如墨，云彩在天空勾勒出若有若无的影子，一弯残月缓缓游弋其中，不时露出苍白的一角。
情感是不能轻易付出给别人的，他不要像张东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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