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分身
洲际大酒店也跟随着世界的规律衰败。
一切事物都像是有了生命，至少是停留在了植物这个层面上的生命。它们都在老去，在秋天褪去枯枝败叶，只剩下一副骨架。那块巨石招牌上的字迹变得不清晰，不是因为冰雪覆盖，而是一种老化。如同坟墓上的碑文，经年不加修缮就再也看不清上面写了些什么。
房屋内情况似乎更糟。
恶化从门口就开始，那自动旋转门卡在了半途，赵宇飞熟练的找了块石头将玻璃敲碎，他们才得以进门。整栋建筑褪去了光鲜的外表，各种设施损坏，不少灯管冒着火花垂死挣扎了一阵后熄灭了。墙纸像是在水里浸泡了许久，颜色深浅不一，有些地方像是被人用刀划开，再淘气的将那伤口撕开，破碎的墙纸无力的悬在半空弯折着。地毯像是一万年都没有清理，上面的花纹已经辨认不清。
一切都在死去，这是张一凡的直观感受，除了门外那片竹林依旧清脆碧绿。
钟煜菲的左眼因为那次冲突肿胀着，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架子上挑选着还算新鲜的蔬菜。虽然那些百花缭乱的品种，还是像卫兵一样排布整齐，但不少的东西都已经腐败，那些坏掉的被他丢在角落里，食品冷藏库的门洞开着，张一凡守在门边。这个任务只由他们两人来执行。
“你还好吗？”张一凡问。
一路上，钟煜菲连半个字都没说，他一直躲闪着赵宇飞的目光。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就像严厉的父亲和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
“还行吧。”钟煜菲的声音干涩无比，可能是因为有一段时间没开口说话了，语气让人联想起久置不用的海绵，干巴巴的。
他仔细端详着手里的卷心菜，从中间的部分开始往外烂，最外面的叶子发黄了。
“我觉得赵宇飞有点不对头。”钟煜菲说着四下张望着，似乎在担忧赵宇飞会不会出现在附近，然而那男人现在正在楼上，检查他们的住处破损到何种程度。
他像打保龄球一样，单手将那卷心菜滚落到那堆垃圾旁。
“他只是有点……”张一凡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赵宇飞到底怎么了。
发疯？这个词好像很恰当。
钟煜菲手里的番茄像是水球，一捏几乎都要成液体从他指尖流下，他抛出那破烂，砸在地上发出黏腻的声音，旁边的几个番茄情况也不太好。
“你看到那天他望着我的眼神了吗？我认为他想要我的命，至少也是想狠狠的教训我一顿。”
他愁眉苦脸的站起来，用手撑着膝盖。那堆番茄幸存的不多，他继续检查着上层架子上的蔬果。
“我做的不对，我承认我鬼迷心窍了，偷吃了东西。但是你觉得真的有必要为这事下如此狠手吗？”
张一凡瞪着那堆成小山的腐坏烂菜，答案非常自然的出现在嘴边。
“从目的上来说没有，但从方法上来看不太恰当。”
钟煜菲回头用那青紫色的眼睛看着他，显然为他含糊不清的说法而疑惑。
“这里的所有东西都在崩溃，食品现在看来还是充足，但之后呢？”张一凡从手边的几挂香蕉里挑选着，有不少表面出现了黑点。
“食物会越来越少，我们最后会活活饿死。”
钟煜菲看起来有点被这个说法给吓到了，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死法之一。
“如果想让这一天来得晚一些，我们可能就要采取战争时期的举措，食品定量分配。”
钟煜菲背对着他点头，脖子后面的肥肉抖动着。
“但他扑到你身上殴打你，实在是过激了。”
张一凡心里认为，过激远不足形容那骚乱，可能是因为挨揍的并不是他本人，如果是他此时此刻因为吃了这根香蕉，没有通过赵宇飞许可，而被揍成了猪头，他会如何重新定义这样的行径呢？
张一凡望着香蕉皮发起了呆。
“他疯了。”钟煜菲给整段对话下了总结。
张一凡在心里点着头。
此时，在餐厅里用餐就显得很可笑，他们的人数锐减，之前他们甚至可以分成三桌坐。现在他们围在一张圆桌边，周围空缺的座位似乎在吃吃发笑。
宴会已经结束了，这念头冒了出来，张一凡盯着舞台上的乐器，又陷入了回忆。
“我们明天不要在这吃饭了吧？”林白鹭提出。
破败的餐厅，依然保留着巨大的空间，让他们这点人显得更加渺小无力。借助奇妙的想象，人们仿佛置身于鲸的身体里用餐。
赵宇飞目前看起来还算正常，除了左手的拳头总是紧握，好像他在跟什么东西搏斗似的。
“好的，明天我们各回各的房间吃。”
两位老人食欲不佳，盘子里剩下的东西不少，但他们已经掏出纸巾在擦嘴。
赵宇飞假装没有看到大家望着他的眼神。
就像看着罪犯一样，他愤愤不平的想着，这群人，一点都没搞清楚谁才是那个最坏的人吗？那一定就是钟煜菲，坐在他对面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他拳头握得更紧了，杀意再次涌上心头。
赵宇飞现在一个人住，他感到这样更自在些。
他最近沉迷于看书，写日记的事情已经荒废。他阅读这些文字时，同样让他能抽离出眼前的烦乱。
他在读一本叫《建筑大师》的书，张一凡看完后他借阅过来。里面记载许多名人的生平与轶事，都十分吸引人。比如说，柯布西耶老年时，喜欢赤身裸体，在自己建造的小木屋里搞建筑创作。
也许，名人之所以异于常人，就是有些不正常吧。
那位被列为五大师之一的柯布，即使到最后离开人世的时候，也是充满了戏剧性——在某个清晨，那老人同样是光着身子，他游向大海，就再也没有回来。
书里还放上了那张他著名的相片。他看起来约莫三四十岁，戴着自己设计的圆形黑框眼镜，眼睛略向上看去，白色的头发往后梳，嘴里叼着烟斗，身着西装白衬衣，领口处打着领结。
他狂乱的想象着，这位能称之为艺术家的男人走向大海时的样子，他当时应该是一丝不挂吗？他觉得是的。他带着眼镜吗？应该是的。他叼着他的烟斗吗？应该是的。沙子在他苍老变形的脚趾下散开，留下一行脚印。沙子的颜色变深了，因为他已经接近海浪的边缘，浪潮起伏着。赵宇飞能看到那男人的腿和臀部，他往前走着，面向太阳，身影消失在大海里……
天才都是疯狂的。他周遭的人也觉得他疯了。那么很好，不用担心，他应该往好的方面想，他是哪个方面的天才呢？探案天才？不，那样的生活离他太远了，他几乎记不得工作时的那些事了，而且他的同事都很优秀……
他是谋杀的天才，答案突然蹦了出来，处理各种刑事案件，应该能让他在这方面崭露头角。他仿佛看见自己受邀上了脱口秀节目，主持人高喊着他的名字：“欢迎我们今天的谋杀天才！”他穿的像柯布西耶一样气派，从舞台后走出来，面带露齿的笑容，向观众挥手示意。
然而他谋杀的对象是谁呢？钟煜菲那张讨厌的肥脸出现在眼前，他又突然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他的五官扭曲在一起，谋杀，杀人，这是不对的……
赵宇飞又联想到另一个故事里的人物，赖特，那个老东西是叫这个名字对吧。他兴建了一座名叫塔里埃森的建筑，在那里，他的妻儿被发疯的厨子砍死。
他砍下了哪个部分？
赖特身上的污点就较多。他的一生，都在提出些神神叨叨的观点，那些疯狂倒退的想法。他对自然和田野的痴迷接近狂热。他经常抱怨自己不被人理解。然而，有哪个国家会同意把首都建在原始森林里头？
这些故事和想法搅在一起，像是糖块融进了咖啡。
自杀、谋杀、死亡、挣扎。钟煜菲藏在床底的罐头……
自杀的话——如果湖面尚未结冰，他应该会学着柯布西耶一样，将衣裤褪去，还原为出生时的模样，淡定的走向死亡。
至于谋杀，他想起了背包里的手枪。
不要忘记我所说的。
鹿曼又在他脑袋里嚎叫，他感觉到理智像冰雪一般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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