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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姬曜凌篇(三)


天子城外某个城镇的乞丐窝里,有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他不敲破碗,不求好心人施舍,也不住在破庙里,反而爱去那些闹鬼的荒村屋舍里躺着。

        阴凉沁心,寂静得只有虫鸣和风声。

        隔段时间他会换个地方,桥洞下、破庙里,姬曜凌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他知道自己有一身仙骨,却不知道该怎么用。

        凭借另一个世界里虚构话本里的根骨说法,猜了一下自己是什么情况。

        姬长风揍他的雨夜里,他被抛弃的雨夜里,那滩低洼的积水,时不时对水的亲和,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

        乞丐当然不会死,要饭捡破烂都能捡得到吃的。

        姬曜凌没有再用过风尘小记,虽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每次用完都很饿,非常饿。

        他琢磨出了风尘小记和仙骨的区别,倘若修仙是吸纳灵气为己所用,风尘小记就是在简单粗暴地驭使这个世界客观存在的一切。

        风尘小记中日月皆算存在,只要他的躯体扛得住也可以驭使,但他不行,他是个身无分文,飘无居所的人。

        所以他想起来他的仙骨用处。

        夏日里偶尔会给大户人家卖些凉冰,没人知道他的冰从哪里来的,大约还是知道些体面,每回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才去扣门。

        冰块是个生财之道,能赚大把的金银,然后会给自己留十几文钱,剩余的钱,不知道他藏在了哪里。

        冬日的时候像匐地爬行的一种生物,寻一处无人打搅的洞穴,打壶酒,烈酒,烈极了的醪糟烧,取暖,睡觉,觅食,接着睡。

        没死真是老姬家列祖列宗保佑。

        来年三月初三,姬曜凌惊醒,想起来今日是忌日,摸了摸仅剩的三文钱,打了壶酒,遥遥冲天子城的方向敬过去,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父皇母后,真有在天之灵,恐怕会在列祖列宗前愧疚难当,生了这么一个不孝儿子。

        姬曜凌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他没有钱了,不过饥饿的滋味不是很难以忍受。

        有个不知善良还是不善良的妇人看他可怜,递给他一个包子。

        怎么说呢,姬曜凌好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他尝不出好坏与否,但应该很糟糕,酸涩的包子下肚后感觉胆汁都吐出来了。

        他连连道谢,那妇人手帕掩着嘴,皱眉离开了。

        起初吃搜掉的食物还会有些不适之症,后来就没有了。

        姬曜凌那时候会自娱自乐地想到,天子城那种地方的人,恐怕从没尝过这种东西。

        人生百态,再要紧的大事,都比不上吃喝拉撒睡。

        在世上流浪,也不知道是图什么,反正无所事事,怎样都好……

        某日睡在破庙里,听外头风雨大作,有几个行商的人落脚破庙,点了一根明亮的烛火。

        庙里的混迹的捡破烂老小都不乐意了,在干草里好不容易睡着了,怎地还有扰人清梦的?

        行商的人说:“南边有打着大周复国旗号的叛军,怎么办呢?”

        “哎,你我不过生意人,叛军又不能见一个杀一个。”

        那厢的干草堆里,轻微的索索声,姬曜凌把头向肩窝枕了枕,掖紧了肩膀和耳尖,那声音好似箴言非要他听到似的。

        “好像是天子城中失踪小皇帝的叔叔,平王殿下姬长平是吧?”

        “皇叔集结了各处屯兵,有不少支持他的人。”

        姬曜凌心说,那有什么用!

        大燕昭明帝可是得仙人抚顶,亲授天权的君主。

        与他们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

        然后那些商人说:“哎,姬皇叔到底是大周遗孤,民间的忠义之士不少还拥护爱戴,听说他领着的兵马已经北上了。”

        “那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姬曜凌听不下去,掀开盖着的干草,哑声道:“你们说什么?”

        商人错愕地看向这个小乞丐,被他吓得一激灵,本想破口大骂的,瞧见他冷眸中的寒气,吓得心惊胆战,骂不出口,磕磕绊绊说道:“姬皇叔啊……挥兵北上,畅通、畅通无阻。”

        小乞丐迈着大步子跑入雨中,不知去往何处了。

        “这谁啊……”商人回神后彼此相视喃喃,不知道啊,灭了烛火,沉入梦乡。

        姬曜凌匆忙跑出去,茫茫黑夜不知道该去哪。

        他心知事情不对,以他对那些支持燕秋衡的仙人的了解,他们有致使旱灾洪涝的能力,绝不会打不过凡人。

        所以,怀抱着大周故梦人能活着就很不错,怎么还能任由他们集结兵马,威胁到大燕的地位?

        毫无疑问,这就是个要把他们一网打尽的局。

        姬长平见识过仙人的手段,不可能不知道,姬曜凌更倾向于——好叔叔找死。

        而他知道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前朝叛军只打出来匡扶大周的名号,陈兵淮河以南,就地驻扎,似乎有和大燕分而治之的念头。

        南北的百姓们齐齐松了口气,不打仗,很好。

        姬曜凌日夜不歇从天子城赶到淮河,快到的时候已近黎明。

        胸腔提着的一口气没来得及散解,筋疲力尽之时,望见了日光从虞渊升起时,静默河流浅淡的殷红,沉浮停泊的捞尸船,穿着甲胄的的府兵。

        立于马上的知府皱眉,哀哀叹气道:“好好安葬。”

        民间以大周皇室为名的反叛军,气焰嚣张,围困与淮河前,现已剿灭,天子再无忧虑,收拢兵权,将为首的反贼押解进京。

        挑了一个大吉的日子,说是要问斩。

        押回来的贼寇太多,天子城大大小小的监牢里都塞满了人。

        每一日黄金台上的血迹都好似血泼下来一般淋漓,

        反贼死前高呼:“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周臣岂会屈从贼子,吾血养吾国、浇吾土!”

        这场令人胆寒的诛杀并未持续太久,神京宫闱门口的鸣冤鼓响彻九霄,好大的冤屈,而端坐高台的帝王收到了一封约战书。

        一片哗然,所有人都想知道,约战的人是谁,又想和谁打。

        城中百姓对前朝余孽唯恐避之不及,竟然还有人为那些人鸣冤?

        甚至不惜己身,直闯神京宫闱,剑指黄金台,约战天子。

        滑天下之稽!

        大燕皇帝燕秋衡是个名副其实的好心人,武功确实不怎么样,但也没有人说,帝王一定就得是冠绝天下的高手。

        且不提约战之人面对的是不是千军万马,单单皇帝会不会应下约战都不一定。

        所有人都以为这封挑战书是个笑话,光天化日之下不掩自己的嘲讽,明转暗处的时候但又为角落里的落款署名惶惶不已。

        “大周天子姬曜凌上”

        宫闱之中,监牢大狱,都知道了约战天子的人竟是当年从宫闱中无故失踪的末代天子。

        大燕新皇偏头枕着胳膊,看向眼前几位白衣胜雪的神仙,心情复杂。

        “姬曜凌打上门来了,该怎么办?”

        “叛臣贼子,当然要借下他的战书,才能以正当的理由诛杀。”

        燕秋衡不解,他可是知道这几个假神仙的,眼高于顶,怎么会如此重视一个亡国的少年?

        不过他就是个傀儡皇帝,有些事轮不到他操心。

        天牢里好叔叔姬长平微微一笑,笑得凄楚仓皇。

        国破家亡这种事,报仇的念头像植根大地的种子,倘若不能血债血偿,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死。

        好侄儿年纪太小,心肠太软,不堪大用!

        黄金台上一身白衣好似给谁送葬的姬曜凌,第一次见到这位天授君权的帝王。

        旧与新的对望,燕秋衡毫无波动。

        显而易见,一个父亲是农夫,祖上可能出过一两位将相的人,一个父亲是皇帝,祖上数十代八代都是皇帝的人,燕秋衡会输。

        无论比什么,燕秋衡的胜算都不大,而且听太和山的仙人说,少年天子和他们是一样的。

        一样的……能呼风唤雨的仙人。

        所以燕秋衡被剑光贴着脖颈扫过,刺痛的时候说了几个字。

        “你中计了。”

        以仙人的能力,他们完全可以把民间叛军扼死在摇篮里,陈兵淮南岸的时候,屠杀都进行过一场,何必还要特意带这么多人押解进京?

        一网打尽是真的,带他们进京是为了用旧臣部下的性命,引出那位消失无踪的姬曜凌。

        燕秋衡以为他不会来,跑都跑了,复国的名号都用了皇叔的名字,可见正统的姬曜凌要么死了,要么全然没有复国之心。

        可他还是来了,燕秋衡有种别样的感觉,理解了太和山为什么会把他当成大患。

        天子命格,犯小人,他不死始终是心腹大患,所以这就是一场杀姬曜凌的计。

        诱饵是些对仙长而言微不足道的人。

        燕秋衡说:“你中计了,你会输。”

        “没有。”姬曜凌说:“还没有。”

        他压低了声错肩之际越过光影。

        “篡夺大周的皇位,还没办法堂堂正正赢过我,你这个龙椅做得很不舒服。”

        燕秋衡抬头望向四周高高挂起的仙人,不由得挑眉,“不是我咒你,你活不成了。”

        “所以我特意来跟陛下做个交换,我可以跪地屈膝,奉你为君,从此你的皇位名正言顺。”

        燕秋衡:“不管我的皇位是不是名正言顺,只要有他们在,没有人能推翻不是吗?”

        “那你怎知大周的今日不是你燕国的明日?”

        推翻大周的仙人,来日也有可能推翻他,力量悬殊才要日夜殚精竭虑。

        燕秋衡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姬曜凌双膝跪地,道:“吾皇万岁,周朝已亡,这些都是大燕的子民,望陛下垂怜!”

        燕秋衡余光瞥向黄金台上捆绑着满身血污的人,他们的眼神里或是震惊或是哀恸,更有满是屈辱的恨意。

        姬曜凌不死也得死,天下之大,再不会有他的容身之处。

        燕秋衡手一挥,松绑,放人,高周的仙长频频皱眉,似要斩草除根。

        “金口玉言,不容反悔,有仙长坐镇,他们也翻不起浪来,让他们走。”

        凌空的仙人们不敢在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下动杀手,他们更想杀的人还在这里。

        百姓们纷纷闭门户,不再看接下来的事。

        微末仙法,姬曜凌绝不可能在数位围攻下取胜,不过片刻,他的血混着黄金台上干涸的血迹,隐匿滚烫。

        仙人嫌脏不肯踩踏,嘱咐燕秋衡道:“挖掉他的仙骨再杀。”

        一个脊骨断裂的人肯定活不成的。

        ……

        姬曜凌死的时候嘴角含笑,他可以遏制仙人们,还令燕秋衡和扶持他的仙长离心,也许微不足道,但总有能成的一日。

        这场约战落在史书上有个草率的结局——神京落下护龙阵拱卫天子,前朝天子姬曜凌于昭明二年崩,年一十四岁,谥号“哀”。

        一年之后,有个麻衣少年骑着毛驴登上乐游山,他说他叫傅东风,父母双亡,幸得师父搭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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