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落雪16
从钟时晴的角度可以清晰的看到站在厨房白色大理石料理台前的颜净雪。
他抬手连磕了五个鸡蛋，打开糖粉袋子往红色布丁碗里倒了一些糖粉，然后把布丁碗里的糖粉撒进放鸡蛋的玻璃碗里，用不锈钢锅子加热了半锅水，把全蛋放到锅子上用打蛋器隔水打发。过了一会，他又往打发了的蛋糊里面筛面粉，把乳化过的黄油跟牛奶一起倒进去翻拌，最后把面包糊倒进模具里送入烤箱。
今天之前，钟时晴从来没考虑过颜净雪会做饭这回事。他好像天生跟人间烟火绝缘，平日里谁都懒得搭理，恨不得餐风饮露。所以此刻他在厨房烤面包圈就有种诡异的违和感。
钟时晴抱着枕头从厨房窗口探头看他给甜甜圈沾巧克力撒糖珠，颜净雪正把几个滚过巧克力的甜甜圈晾在架子上，看都没看她一眼，说：“很快就好。”
钟时晴“哦”了一声，她没忍住再看他一眼：颜净雪这个人简直太过神奇……他有时候好像沉寂腐朽的枯木，死气沉沉的踏上冥府之路；有时候好像沐浴在阳光下的晨露，散发着光明透亮的美好气息。
仔细想想，从ar回来的颜净雪或许解开了心结，最近这段日子里，他沉迷于灵感和设计，每天研究他那些设计图到一种废寝忘食的地步。想到这里，钟时晴悄悄挪到了颜净雪的工作台前，低头就能看到他铺散在桌子上的设计图。桌子上放了一套女装的设计图：半弧形多层袖口，标注了纱质面料。不同于之前在ar时装周上看到的那些仙女裙，这套女装简练利落，设计中充满了几何线条元素。
钟时晴环顾房间，觉得颜净雪最近的风格有所改变。他在去ar之前还沉迷于陈旧的复古华丽风格，然而一趟ar之旅后，过渡到简洁明快的现代主义，这种风格的变化在他的画作上有直观的表现。如果说人的心境能够影响到创作。那么看起来，颜净雪这段时间应该过得不错。
这样很好。
好好活着总比整天想着怎么去死要强。
不知道是不是屋子里太过暖和，一阵倦意袭来，钟时晴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了下来，听着外面不甚清晰的雨声，伴随着厨房传来的面包香气渐渐沉入了睡梦中。
把最后一个甜甜圈晾在架子上的颜净雪重新回到客厅就看到窝在沙发上睡成一团的钟时晴，她似乎随时随地都能睡着。颜净雪的眼睫翩跹，把莫兰蒂灰色毯子盖在她身上，转头继续去搞设计图。
空气无声漂浮，时间静谧流淌，雨水淅沥落下，他们是一个空间中两个互不打扰的人，但却因为一些莫名的情愫出现在彼此的世界中。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但他们两个其实都不怎么相信命运，而现在这两个无神论者被千丝万缕的关系捆作一团。
顺着绵密的雨帘走过半个京都的墙垣、街道、店铺，最后的焦点汇聚到一块彩色欧泊石上，捻着欧珀的是两只修长的手指，指甲透着健康的淡粉色，食指上戴着一枚朴素的金色戒指，印着十字花纹。
詹宇放下了手中举着的宝石，轻轻叹了口气：“雨天不适合看很丰富的色彩。”
屋子里的另一个位男士发出了笑声：“不要给自己没心情鉴赏找太多理由。”
詹宇把那块欧泊放回盒子后，在红色天鹅绒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单手撑着下巴对自己的友人说：“欧泊是一种珍贵而美丽的宝石。”
“嗯。”
“只有5的欧泊是彩色的，剩下的大多数是黑白灰。”詹宇继续道。
“嗯。”
“但相比于那珍贵的5，我反而更喜欢大多数欧泊。”詹宇笑起来。
“这就是你没心情鉴赏我淘来的这块珍贵5的原因吗？”友人问。
“不，我是今天对你们家熊孩子有点小情绪，才顺带不想帮你做鉴定。”詹宇把扣上盖子的盒子丢给孟檀。
孟檀抬手借住了被他扔过来的宝石盒子，满脸无奈：“你怎么也变成这么小气的人了。”
詹宇轻轻呼出一口气，“我以前只是觉得颜净雪有些烦人，现在觉得他真是乖张的可以。”
“因为他勾搭了你们家女孩？”孟檀试探着问。
詹宇平淡的扫了他一眼。
“我有些好奇，你为什么那么抬举那个女孩子？”孟檀靠在沙发上提出了疑惑，“你都说了我们家小孩乖张，有些事情不刨根问底，他心里难安，我更是。所以别跟我整什么有的没的。”
詹宇静默了好一会。
“说说看吧，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也没人能跟你推心置腹说这些话了。”孟檀的眼神平静温和、毫无威胁，“总不能等一切尘埃落定，你跑了，他向我追问起你的事情来，我这个做监护人的还做不出解释吧？”
詹宇盯着他的眼睛。
“我总要给我家小孩一个交代，他那个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比你妹妹好不到哪里去。”孟檀说道。
詹宇双手交叉，视线落在食指的戒指上，“或许因为我是个喜欢平凡的人。”
孟檀不解的看向他，“你？喜欢平凡？”开什么玩笑，世界上平凡人那么多，怎么不见你随手捞一个。
“我喜欢诞生自平凡，回归于平凡的人。”詹宇如是说，“我第一次见到钟时晴，是在南府一个卖炖汤的摊子，她在那里帮工，勤工俭学。”
孟檀点头：“很质朴的女孩子嘛。”
“她跟质朴可丝毫不搭边。”詹宇笑，“长成她那副样子的人在人声嘈杂的小吃摊上站着，总容易让人产生一丝怜惜的情绪。”
孟檀挑眉。
“找她事情的人很多。”詹宇的视线落在窗外，“毕竟漂亮女人身边的麻烦人麻烦事从来不会少。”
“所以你英雄救美了？”
“不，我是刚巧去他们那里校招。”詹宇嘴角带着笑意，“碰巧而已。”
孟檀不会相信他口中的碰巧，“她到底什么地方吸引了你？”
“她的背景你应该调查过了。简单来说，我比较同情她母亲的遭遇，所以对她也有些怜悯。”詹宇说道，“看到她母亲的事情，总会让我忍不住想起那位抚养我长大的女士。”
“詹女士？”孟檀问。
“嗯。”詹宇点点头，“帮助一个与她相似的人的孩子，对我而言是件积德行善的好事。”
“你积德行善的时候可不多。”孟檀嗤笑。
“毕竟除此以外，时晴本身也是个很好的孩子。”詹宇这样评价，他转动手上的金十字戒指，“所以，我不希望你家小孩伤害到她。你会看住他的对吗？”
孟檀没有回答。
詹宇站起身来继续问：“我走之后，你会替我照顾好那女孩儿的，对吗？”
“好。”孟檀迎上他的视线，面色一片冷然，他此刻才意识到，詹宇是真的要走。
“那很好。”詹宇走了两步到了落地窗前。
“那么费楠呢？你不再管她了吗？”
“她不需要我来管教。”詹宇说，“我是她的垫脚石，是她掌握费家的跳板，仅此而已。”
“……”孟檀蹙起眉，“你有没有考虑过费楠的想法？”
“就是因为考虑到她的想法，我才要尽早抽身。”詹宇转过身来对他讲，“等一切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的时候，什么都晚了。”
这时候，孟檀还不清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直到很多年后，他走进f国那个葡萄园，才突然明白詹宇一直在苦恼着什么。
等钟时晴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颜净雪单手捧着一本画册翻阅，听到她的声音之后，慢悠悠的开口：“已经可以吃饭了。”
钟时晴惊讶的看了一眼手机，已经到可以吃晚饭的时间了，她再一转头向颜净雪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今天晚上吃什么？”
颜净雪放下手上的书，“金枪鱼蛋黄酱拌饭。”
钟时晴目瞪口呆的看着颜净雪从保温箱里端出两碗拌饭来……
坐在餐桌上，钟时晴咬着筷子，她其实是相信颜净雪这个人没什么厨艺的，他会做的东西大概仅限于煎东西和撒调料。但是相对于大多数连柴米油盐都分不清的社畜来说，颜净雪简直有些作弊了。就拿他做金枪鱼拌饭来说，金枪鱼是罐头里的，米饭是电饭煲煮的，他就用平底锅滑了个蛋，可是各种调味料跟食材混在一起，居然也是能拿得出手的蛮好吃的饭菜。
虽然都是拿半成品做简餐，但颜净雪的手艺显然比外卖料理包强太多了。
钟时晴甚至产生了一种：颜净雪这人也不是不能照顾人的错觉。
不对，现在他似乎就在照顾她来着？
钟时晴扒拉完碗里最后一口饭之后，抬起头来对颜净雪道别：“刚刚看外面雨停了，我想我还是要先回家了。”
颜净雪的眼神有些诧异，“不是说要留宿吗？”
“突然想起来我家猫还没喂。”钟时晴说道。
“你家养猫？”颜净雪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仿佛在说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他所有资料里面从来没听说她家有养小动物的。
“游戏里的。”钟时晴认真说，“108g客户端游戏，我已经三天没喂了，要掉好感度的。”
“……”她为了个电子宠物跟他saybyebye。
颜净雪给她打包了蛋糕和甜甜圈，分别放在纸盒跟纸袋子里，然后提醒：“含糖很多，不要一口气吃完。”
“嗯嗯。”钟时晴抱着包装袋走在他身后，看他开车门。
“不过，你在京都这么久了，为什么不买辆车？”颜净雪突然问。
“优先存钱买房子。”钟时晴说道，“反正我的工作也不需要多赶通勤时间，车子对我来说没必要。”
颜净雪瞥了她一眼，“那用不用我送你回去？”
“你不是在送我回去吗？”钟时晴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会才领悟，“你要接我上下班？”
“需要吗？”颜净雪问。
“你要做什么？”
“兼职赚份外快。”颜净雪说道，“你可以按常规网约车价位给我付款。”
“颜净雪……”钟时晴一言难尽的看着他，“我真的不需要你怎么报答我。”
颜净雪撑了下额头，长长的叹了口气。
“你真不用这么绞尽脑汁的想着应该怎么回馈给我什么……”钟时晴也跟着叹了口气，“我们是同事，互帮互助是应该的，而且我其实也没做什么，不小心救到你是一个偶然。”
“不小心？”颜净雪笑了，“怎么，你这是后悔的意思吗？”
有一瞬间钟时晴从颜净雪身上找到了曾经阴郁偏执画家的感觉，她连连摇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会做跟我一样的事情，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不需要你回报什么。”
颜净雪的视线落在前方，天空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阴冷低沉的天气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我知道你是个很怕欠人情的家伙。”钟时晴说，“放心，我会找机会让你还我人情的，但你……怎么说呢，颜净雪你不应该把我当成你的救世主。”
“我什么时候把你当成救世主了？”颜净雪略带讥讽的问。
钟时晴卡了壳。
“不要从别人身上找影子，不要在别人身上寄托感情的那个人是你不是我。”颜净雪继续说，“我知道你对你母亲的事情很遗憾，但我跟她不一样，所以你不需要把对她的责任和义务转交到我头上。”
“颜净雪你……”
“所以，也请你不要说什么‘是个人站在那个位置上就会做一样的事情’这种圣母的话。”颜净雪的语调冷冰冰的，“不要把自己想的多重要，也不要把自己看的多廉价。”
钟时晴一口气梗在喉间，找不出反驳的话。
“我做的每一件事情，背后的价值都是我所认可的。”颜净雪的车子停在她家门前，雨水里的刹车声尖锐且刺耳，他那双眼睛里尽是寒霜，“所以，请不要自以为是的用你的价值观来揣度我所做的事情是否值得。”
钟时晴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颜净雪了，愣在了座位上，过了一会才豁然笑起来说：“你说得对，是我想太多了。”
她大概是把他一片好心当成了刻意的回馈，是个人都会发脾气，尤其颜净雪这种本身就没多少温柔的人。难得把自己一片真心送人，却被她说成是报答……
似乎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钟时晴解开安全带，低下肩膀道歉：“对不起。”
颜净雪没有说“没关系”，也没有开车门，似乎没有接受她的道歉。
钟时晴抬起头来，赤诚的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是真的理解了他的愤懑。
颜净雪跟她对视了一会，偏过头去，烦躁的闭了闭眼睛，长吐出一口气，“蛋糕在冰箱里最多放五天，最好三天内吃完，记得及时吃。”
“好的。”钟时晴咧开个笑容，“我走啦，周一见。”
颜净雪给她开了车门，看她蹦蹦跳跳的上了楼，自己在车子里待了好一会，烦躁的想抽根烟，然后发现这东西已经很多年没出现在他手边了，更加心烦意乱，最后他打开车门走进了细雨里。
春季的雨绵密如线，一丝一缕的落在人身上并没有多少感觉，但却极其妨碍视线，走在雨里的他更像是走在雾里，看不清前路，看不见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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