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夜露微寒，凉冷的湿气在屋墙的四角处蔓延滋生，带来了些许挥之不去的寒意。
在冷却下来的空气中，半明半暗的烛灯仍旧闪烁着犹如一豆的光泽，将略已暗下的几寸屋墙晃的明明灭灭，灰白参半。
“…”
困意久不到来，在一阵辗转的反侧后，唐三揉了揉眼，叹息着坐起了身。
房门未合，还留着一点缝隙，唐三转着目光，慢慢的从临床空无一人的床铺，看向了传来吱呀一响的木门。
“小三。”
第一个推门进来的是戴沐白，他披着外衫，抱着胳膊，同奥斯卡还有马红俊前前后后的走进了屋。
“…”
或许是站在奥斯卡背后的那人此时臃肿的有些厉害，唐三轻眨了下眼皮，这才确定自己是真的没认错。
学院里应该没有和胖子这么仇深的人吧？
“你瞧他。”
戴沐白身子微侧，抬手便将马红俊拽到了前头，距离倏而拉近，随着烛火的一响跃腾，唐三突然眼皮跳了一跳。
“胖子，谁揍的你？”
听见唐三的询问，马红俊低着头，捂住了青红发肿的脸蛋，支支吾吾的半晌没说出话来。
“这家伙去了烟花巷，被个叫不乐的家伙揍成了这副德行。”
戴沐白说完停顿了会儿，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马红俊，嘴上催着道：“剩下的你来说，谁把你带回来的？”
“阿…”
这个字音刚刚出口，便像一块破空而来的石子，悄然而又迅速的敲开了波澜不惊的湖水。
气氛忽然凝滞了一瞬…
水面乍惊，一圈一圈的波纹逐层迭起，最后漠然的融贯在了一处。
“阿汀么？”
唐三眉宇半蹙，眸光幽幽的一烁，继而又开口问道：“那个不乐，是什么人？”
他好似并没在意带回胖子的人是阿汀，而是将注意力不知不觉的转落在了不乐的身上。
“是个地痞流氓，常年混迹在烟花巷里。”
话语落下，便如同忽然积压起的浓雾，忽然间就把烛火的灯光拍了个趔趄。
唐三噤着唇，眉眼间的神情在倏然暗下的灯火中混淆成了一片烟云，就像大雨将至前的天空，正缓缓的积蓄起了磅礴的乌云和雷电。
“走吧。”
默了片刻，唐三突然扯过了外衫，一边套着鞋，一边往身上披着衣裳，随着他的动作，斑驳陆离的墙面上交杂进了个纤长而又模糊的身影。
“真要去啊？”奥斯卡吃了一惊，唇瓣翕合间又絮絮的说道：“可万一被大师和院长发现了，咱们怎么办？”
戴沐白没好气的白他一眼，扯了扯唇：“难不成让胖子被白揍一顿？”
听见这话，奥斯卡飞快的转头看了眼快肿成猪头的胖子，而后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沉重的颔着首：“那咱们就帮胖子欺负回来吧。”
浓长的夤夜越发深重，嘈杂的风声止不住的传来，窗边的一隅之地，此时分外冻人。
唐三抿着唇，不发一声的掩上了窗，将满扇的凉风都关在了外头。
只留着一豆烛火，还隔着窗扇，正跳脱摇曳着。
夜色漫漫，遥无尽头…
看了有一会，阿汀便将窗子稍稍的拢住了，她转过身，腰背上披散着的长发被几许溜进来的凉风吹的相互杂在了一起，使得原本乌浓的云雾，变的越发的浓稠郁郁。
“这世道一点也不太平。”
习习的晚风悉悉索索的探了进来，在被烛火映的半明的墙面上，晃花了几道光影。
秋意深重，每到夜里便总是很清冷。
听着小家伙说的话，阿汀淡淡的纠起了眉，像是有一抹烟灰的云絮在她的眉梢处一挥即过般，转眼而逝，只一瞬，她便又是那副乖觉温然的模样。
“优胜劣汰，只是这里更为残酷些罢了。”
阿汀轻声细语的回道，话音在风声的奏和下显得分外飘忽。
“那个人，实在是腌臜。”
让她忽然间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海盗。
“…”
按住心思，阿汀紧闭了番眼睫，将身体缓缓的向后靠在了床褥上，独自沉默了良久。
直到腿上传来了阵重力感，她才微微的屏了屏呼吸，重新睁开了眼。
那双靛蓝如海的瞳眸，深深浅浅的映着青玉鸟的模样。
“塞缪尔很担心你。”
冷不防的，那片靛蓝的海洋，自中心带翻涌起了波浪。
阿汀振着睫，眼眸深处的波澜在根根分明的睫羽中忽然不大清晰了，她不自觉的纠起了秀眉，一声未答。
“鸟觉得，他是怕你像你们的姐姐那样。”
小家伙歪了歪头，黑豆似的眼睛随着眨了眨：“那个人类的感情，你打算怎么办？”
人类的感情…
怎么办？
阿汀压低了下颌，脖颈稍垂，迎面避开了小家伙的直视。
“唐三是个很好的人…”
自诺丁城初见始，至如今须臾数年，他一直都是当初的样子。
话至一半，青玉鸟认真的听着，它眨着眼，头羽略微一抖，像是暖春时，珊瑚礁上攀附出的绿白浮萍，青葱夹玉，分外的好看。
“我相信他。”
说完，她抬起了眼帘，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般，暖淡的神情中夹杂了些许牢固的坚定。
“我相信他。”
此夜里的风，忽而便不那么冷了。
天光暗淡无星，此刻已近子时，然东街仍旧人烟未减。
一路从学院快步而来，没过多会儿，唐三几人便跟着马红俊一块找到了这。
不比对面西街的静谧，这条朝东的街巷里吵吵嚷嚷的，地上不仅躺着酗酒的醉汉，还坐着破布烂衫的乞讨者。
再往深去，便能看见许多香绢罗裙的招郎女，她们各自倚着一处，玉颌轻抬，睫帘微启，眼波横扫处，分外的魅丽动人。
这块吵闹的地界，并没有因为他们四个的突然到来而有半分改变。
直到——
“哥！”
某个俏丽灵动的身影一下子闯入了眼帘。
唐三被吓了一跳，吃惊的看着她道：“小舞？你怎么来了？”
说完，他又一把将小姑娘往身后扯着，自己反身将后面那些飘来的目光给挡住了。
“我见你们出了校，便想着跟来看看。”
小舞眨着眼，在唐三略带责怪的目光下颇为心虚的吐了吐舌，她的眼瞳转了一圈，在落到马红俊那儿后蓦地扩大了番。
“胖子，你这是被谁揍了？”
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这事，马红俊捂着脸颊，不好意思的开口回道：“唉呀…没啥事，就没打过人家…”
“你说是谁！”小舞挥着拳头，神色忿忿的道：“我帮你出气，替你揍回来！”
“嘘！”
恁的，戴沐白将手指竖在了唇间，表情一瞬间冷了下来：“他出来了。”
小舞怔了一怔，随即皱起眉，循着戴沐白的目光所去，望向了那儿。
那个不乐似乎是喝醉了——
他自红袖馆内摇摇晃晃的走了出来，一身乌褐色的布衫上到处都是皱巴巴的湿痕，显得他整个人分外邋遢，再加上他那张酡红的脸颊，两者搭配起来，便显得有些俗常又搞笑。
“胖子，他的武魂是什么？”
唐三默然的注视着远处的不乐，神情在夜色的半掩下，朦朦胧胧的让人看不真切。
这个时候的他，突然和往日里不太一样了。
马红俊没由来的瑟缩了下，摇着脑袋道：“不太清楚，但好像是个防御系的，样子古古怪怪的。”
“…哥。”
小舞的目光在唐三的身上顿了一顿，见他整个人平静的如同快嵌进了夜里，便纠结着，抬手拽了拽他的衣角。
衣衫上传来的重力感便犹如一根丝线般，突然间就把唐三沉降着的思绪给拉了回来，他眸内陡清，唇瓣轻轻的翕开了。
“我…”
“我去吧，我去教训他。”
小舞收回手，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笑吟吟的望向了唐三转瞰过来的眼眸。
她眉目间噙着澄净的笑意，眸光明透，点点漾漾的映着唐三半晦半明的眉眼。
“小舞，你确定？他…”
奥斯卡欲言又止的顿了会儿话语，最后又接上道：“他可是个猥琐男。”
听见这话，小舞眉毛一扬，眼神顿时犀利了起来：“但现在他是个醉鬼。”
“放心吧，我对付的了他。”
说完，小舞没再回头，直接便朝着不乐走了过去。
浓夜将至，月光并不明显，前方那道纤细婀娜的身影渐去渐远后，唐三收回了目光，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
“怎么不拦她？这不像你的风格。”
肩膀被人一撞，唐三牵扯着唇角，眼帘微阖了些。
“这事她有把握，我为何要拦她？”
他的话音轻飘飘的，嗓声略哑，带着少许少年期的沙沉。
“再说…”
戴沐白好奇的朝他看去，只见唐三抬起了眼，双眸如同一对清亮的黑曜石般，在喧躁又糜烂的此夜里闪烁着凉峭的泽色。
让人觉得…有些悚然
“我不会让自己的妹妹受人欺负的。”
前方不远，这会儿不乐已经从红袖馆的门口，往右走了进去。
漫长的街巷没有黑暗，但在灯火如昼的粉饰下，一切总是那么直白而又清晰的袒露在诸人的眼前。
比如…
小舞闭了闭眼，主动忽略了从另一边传来的交易声音。
这里所袒露出的，是钱财两清的欲望。
老旧的路口悬灯在这时挣扎了几番后，忽然便被掐灭了生息。
借着昏暗下来的视野，小舞快走了几步，在路过不乐的身侧时，佯装着没注意，突的便撞歪了他。
“哎呦——”
不乐似个不倒翁一样，在撞到墙面后又歪歪扭扭的站直了，在酒意的驱使下，他暴躁的喊了几嗓子。
“哪个不长眼的？出来？！”
看来是醉的厉害…
连小舞就站在他面前不远，都没发现到。
唐三和戴沐白几人站在他们后侧的一个拐角，伸着脖子看着这边的动静。
“是我…”
小舞唇瓣微抿，抬手将自己颊畔的碎发轻轻的拢到了耳后，她因为受惊而乍然不安了起来，眼眸内半含半滚着水光，有些手足无措的看着不乐。
“方才灯一灭，我便看不清了…”
她踯躅着走了过去，在距离不乐只有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真是对不住。”
小舞纠着指节，低首含胸，玉白的耳廓在浓暗的夜色里很是显眼。
“美…”
不乐猛地拍了把脸，控制住了自己想伸手的欲望，他咽了咽唾沫，面上露出了些怀疑的表情。
“这么晚，为啥你独个在东街？”
因为昨夜的经历太过深刻，不乐此时就算是醉了，也不敢趁着酒劲伸出手摸人。
昨天那个小妮子跑的快，叫他平白的吃了那么大的亏。
谁知道今个的这位，是不是个好货呢？
“…”小舞抬起头，偏侧着脸，朝他柔柔甜甜的笑道：“自然是来找你的。”
语毕，自她的瞳眸间，红色的蔷薇蓦地探出了芬芳。
“你…”不乐睁大了眼，显然是还没反应过来，他愣愣的看着对面那双红玉髓似的眼眸，感觉好似在这一刻内，有个罩子铺天盖地的把他遮上了，让他一点反应都做不出来。
“找你来练手！”
清水白荷似的小意温柔一刹即退，小舞面色一凛，眼角带着几分冽冽的锐利，她抬手往不乐的肩膀上一抓，左腿跟着抬起，使力把他往后空踹了上去。
飒飒的风声裹卷着某个刷啦而起的响动，在此刻静谧的狭角里很是突兀。
“…”
唐三竖起耳朵，在目瞪口呆的几人间分外平静的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切。
几个翻转后，小舞在墙面上借力一蹬，腰身飞快的转了几圈，双腿夹着不乐的脖颈和肩膀，使劲儿的把他摔在了地板上。
咯啦咯啦的骨骼错位声接踵而来，还伴随着几下不停的扑通啪啦的落地音，在凉凉夜风的附和中，这些动静便犹如一把断了弦的丝竹般，生硬的发出了一阵阵的嘶嚎，硬是把戴沐白，马红俊还有奥斯卡震的向后齐齐的退了一大步。
不乐如今…算是一息尚存？
最后的第八摔完美结束，小舞拍拊了几下双手，看也没看脚后跟处瘫软在地上的不乐，径直的就往唐三他们那儿奔了过去。
“还…还活着吗？”
马红俊缩了缩脖子，不着痕迹的退了几步，小心翼翼的问道。
“当然了。”听见胖子瑟瑟的疑问，小舞掐着腰身，神色认真的回答道：“但估计得躺几个月了。”
这话一落下，马红俊不禁长吁了口气，他活动着自己的手脚腕，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那让我再去揍几下。”
“且慢。”
方才一直没说话的唐三这会儿突然开了口，他伸着手臂，拦在了马红俊的跟前，率先抬脚向不乐躺着的地方走了过去。
约莫十米远的距离，唐三走的很稳又很快，等到了不乐的跟前后，他并没着急的做什么，而是默默的垂着眼看了他半刻，才弯腰蹲了下去。
“连话也说不出来，如此倒是便宜你了。”
他略微抬起手掌，指节向掌心内叩了一叩，而后，自手腕间携带着微末银星的蓝银草便一簇接一簇的冒出了头儿来。
由短至长，藤蔓犹如一条长大了的蛇蠎，从头至尾，把不乐的身体吊起，随后又捆绑了起来。
“胖子，动手吧。”
做完这些，似乎是得到了自己预期想要的结果，唐三动作缓慢的站起身，背过了银光如星的蓝草藤蔓，重新漫步进了浓夜里。
持续半宿的闹剧，堪堪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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