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一八八八戊子年，清光绪十四年。
林家村位于顾家村上游，两村伴邻一条长河。他们之间一向交好，比附近村子的关系更近一点。
正是这一年寒露。顾家村顾业兴有一小儿名顾榆树，从小聪慧过人，天赋异禀。奈何顾兴业家里头穷，供不起他上学堂。因此顾家村不惜血本用于培养他，为了光宗耀祖，让顾家村能堂堂正正做人。
顾榆树年约二八时，顾家为他与林家村林海平之女林夕绣为姻，由顾之子要参与科举制度首次改革后的顺天乡试，便许言二人待三年后成亲。自二人从小便识得彼此，情投意合心中皆有汝。
却不巧赶上庚子之乱贡院被毁，顾榆树不得不前往河南参加乡闱。
顾家忧心儿路上受苦，吃厌睡难，耽误考试，即寻得林家商议此事。林家女同忧心上人此行，哭求怙恃肯头，愿她同去照顾郎君。林家同忧顾家子，已决二人姻亲，便松口由得家女前行陪之。
顾榆树听闻此事后，特约林夕绣见面。二人互诉衷肠，聊表心意。当下顾榆树就言，此生非林夕绣不娶，来日定疼爱于汝。
一路虽颠簸，却也温情相待。
林夕绣自小心悦此君，也因君心有她，日日开怀。好在顾榆树一举中标，顾家村上下皆为之欢呼。
顾家更是十分满意林家女，直言是因她的一路相伴才能取得好结果。
一九零三年，光绪二十九年。
顾家村顾业兴举家迁往淮南，顾母言待儿高中，即回村祭祖，让顾家村上下都皆于他人之上。林家虽多有困扰，但顾家面面俱到。两家交换信物，言待三年期一满，顾榆树自上门求亲。
不巧同年灾害，那条相邻林顾村之河突发异状。一夜之间，两家村死伤无数，更因饥荒不得不离去。
林家曾寻顾家，奈何忙于科举，双堂忧心陪同。
无奈之下，林家便留言，待去他地，日后稳定以书信为示。届时二人再将履行夕年之约。
虽分离难舍，但不得已之。
不料。
此行不易，世事变迁。待二人回头时，已是三八之年。
顾家已然摇身一变成为商贾，林家颠簸几年，病痛缠身，一无所有，只剩下一女，望求履行当年之约。
“唉……”
“痴心人未见真心人，真心人未得痴心人。”
随着女子轻飘飘的声线，忽浓忽淡。言尽于此，又一声叹息微微落下。伏在黑暗里的怨人鬼，缩成一团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身旁伫立怀抱琵琶的女子，她静坐在椅子上，手指慢慢地弹起，乐声悲鸣斜斜入人心。
“我名数玉，南方人，生于穷人家。”数玉缓缓说道，“二八年纪被父母卖到烟花之地换取哥哥娶亲的钱，第二年与顾榆树相熟相知相惜，他说要娶我过门，让我快快乐乐毫无忧虑地度过一生。”
“只是没想到，林家带着女儿上门要求顾家履行承诺。顾榆树就是个人渣，他心里惦记年少爱人，有种求而不得的滋味。顾家又担忧林家赖着不走，却没想到林家现在也顾不上什么门风不门风，只想卖女求荣，换取财富。”
“顾家巴不得这样，立马签了个卖身契将林夕绣买下。我家这个正室夫人心里头还觉得父母舍不得她受苦，才将她留于顾家。”
数玉低着头，手指勾起一直曲子，淡道：“我善音律，顾郎才学好。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年纪小，跟他闹过吵过，没想到怀了身孕，不得已在林夕绣嫁入顾家的第二天就登门入室。”
“我不想这样的。但很多时候很多事，我一个女子无法控制。”
“我以为顾家虽是商人，但心中起码有一点点做人准则。可是不曾想我错了，我诞下一子时。顾家为了生意苛求林夕绣，甚至不惜用腌臜下作的手段。”
“我是无意得知。”
“心中大为震惊，不敢相信，居然会有人这样。”
数玉微微閤眼，手却不停，仿佛只有弹着琵琶才能安心。
“林夕绣要与顾榆树和离，顾家便拿出当时与林家签的卖身契。反抗之余，顾家对她非打即骂，一点点地摧毁她。接下来几年她就成了顾家的摇钱树，几乎是哪需要，她就必须去才行。”
“嘶……”
数玉弹错一步，一道道清泪落下，她道：“我很怕有朝一日我也会被如此搓磨，可是我万万没想到，等待我的是比林夕绣身上所发生的事更可怕。”
“我儿三岁时，顾榆树不知从哪听来稚儿的皮血可以延年益寿，强身健体。他的爹娘怕死怕得不行，不惜血本也要剥了我儿。”
数玉声音颤抖，几近说不出话。
“我忧心，我怕。”
“那时，林夕绣突然找到我，跟我说，顾家一家丧尽天良毫无人性。倘若我不找到办法救下我儿，他便活不过明日。”
数玉哭着哭着就笑：“可笑我求路无门，只恨识人不清。”
“我无奈之下，想着。既然送不走，与其被食。倒不如一死百了，省得受剥刑之苦。”数玉指下的琵琶曲倏地高昂婉转，“于是，那日，将我儿叫来，为他穿衣吃食，而后看着林夕绣将他生生浸死。”
“他还那么小，那么乖，就连死也只是求求我。”
“哪个做娘的受得了，我第二日便自尽而亡。这人间处处苦难，处处不公，我叫天天不应，我叫地地不灵。”
“不过，我倒是瞧着顾家上下都被林夕绣一把火烧了个净。”
“我想着，说不定黄泉路奈何桥会遇见，届时我可以好好看看这家人丑陋的嘴脸，让他们在阎王爷哪为我儿赔命。”
数玉笑得癫狂，手指弹的愈发的快，几乎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可惜了，牛头马面来的比我早。阎王殿里，十八恶鬼自会相罚。我本意随我儿去，谁知顾榆树命大，竟逃过此劫。心有不甘，只能日日夜夜跟着他，看他赌，看他又同烟花女子谈情说爱，不惜一掷千金。”
数玉曲调慢下，语气可笑：“世间世事皆无常。这样的人居然还能得到一位千金大小姐的青睐，可真是笑人啊。更让我没想到是林夕绣也活着，并且活得很好。总是有一人逃出生天看见光了吧。“
“只是她痴傻，竟担忧那位大小姐。可惜人家不需要，跟顾榆树一样是个黑心肠，谈不拢干脆杀之。”
“挖眼定钉，永世不得超生。”
“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谢他们的狠心肠，才以至于林夕绣死后怨气冲天而起变灵。先处之顾榆树。”
数玉突然掩唇轻笑：“真想让你们都看看，那日他怕什么样子，太好看了。”
“很可惜大仇得报。”她秀眉微蹙，似难以忍受，“只是没想到，这个人渣，居然找人将我儿与我剥皮做鼓竖琴，一个在烟花，一个在倌立。他还将我儿化成灰，留在一个小罐子里日日佩戴。好在林夕绣怨气横生，将我儿炼制成怨童。他不记得我是谁，不知自己来自哪里，他没有人性，没有知觉，没有孩童心性。”
“但是没关系，他仍旧是我儿。”
“随着时间流逝，怨气极大的林夕绣，开始不受控制。她逐渐失去理智，只想要滥杀无辜窃取怨气。”
数玉低头看了一眼伏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怨人鬼。
“我没办法，想让我儿的已超生，便将你们引至今日。本想着我也应该离开了，但林夕绣将我留下。”
“我想今日，就是我跟她最后在人间了。”
数玉放下琵琶，对着望道轻轻行礼。她释然一笑：“我知道，我们罪不可恕，但这么多年实在是腻了。劳烦道长送我们一程。”
“天上也好，地狱也罢，都比人间好。”
望道蹙着眉，沉默几秒，问道：“我徒弟呢？”
数玉指了指纸人屋，道：“除了白家姐妹已林夕绣食之。其他人都在那，他们被林夕绣收魂塞进纸人中，道长只需按照我所言便可无事。”
“怎么做？”
“将此咒写于纸人身上，再取黑狗公鸡之血，后与他们的身体一起浸泡三天三夜即可，但要切记，万万不可将他们放错。”
数玉取出一张纸递与望道，后顿了顿又将手中帕子递去：“以备不时之需。”
望道挑眉，问：“如果弄错了会发生什么事？”
数玉轻笑：“道长，万物皆可循，万物皆可解，万物却不可逆。”
望道将东西收于包袱内，看了她们二人一眼，说道：“人间万物养万人，黑暗抵不住光明。”
“道长所言极是。”
“三日后，我来超度你们二人。”
数玉微微一笑：“静候佳音。”
一阵阴风吹过，怨气消散，长夜终明，今日苦今日散。屋里子恢复正常的温度，不再阴暗黢黑。窗外飘起白雪，羽毛似的簌簌落下。
不曾想解决如此之快，不免萧条。
望道扭头看向，立于楼梯口处举着蜡烛的林知新。他脸色惨白，眼神宛如化不开的浓重墨色。显然已是目睹全部，不用浪费口舌。
只是，真相永远残酷。
思几次，望道淡淡出声：“良人仍在，桥河西头。”
林知新不可思议地看他一会儿，继而转身向下跑去，差点撞到慢吞吞上来的老李。
“他干啥去？”
“老道，我跟你说，不是我不拦他，是这人太可怕。你们在上头打架，他在下头给我上课，念得我头疼。我没办法，就跟他讲了实情。他非求我来看看，我看他可怜，就一时心软没拦着。”
老李越说越小声，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望道嫌弃的冷哼一声：“行了啊，少说点屁话。赶紧去里头救你家小少爷，我徒弟还等着我这个师父呢。”
“哎，来了。“
“他俩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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