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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仪式


北原辽阔的沙漠深处有一处恢宏庞大的建筑群,整个群落绕着湾泉而建,泉水之上浮空耸立一座细长的高塔,墙壁雕镂有两只金色的凤凰,它们的眼睛以碧晶点缀,栩栩如生、熠熠生辉,共同环绕一个璀璨的太阳图腾。

        这座凤凰塔便是金庭至高处,塔上住了一个眼盲的公子,修乐,善箜篌,每每清晨便会在露台弹奏。

        箜篌铮铮,琴音似柔纱拂过婴儿的肌肤一般轻缓温和。一曲结束,弹奏的人对着高塔之外没有尽头的沙漠遥遥望去,一动不动犹如一座没有灵魂的雕塑。

        “这箜篌你用了许多年,如今音律不齐,不若用我送你的那台新的。”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悠扬婉丽的女声,奏乐的白衣公子鼻息轻叹,淡淡回道:“多谢阿姐好意,只是这箜篌我用惯了,其他的再好都不及它。”

        女子伫立在门边,眉眼间的温和很大程度柔化了她周身威严的气势,也更衬得她的面容昳丽优美,难掩天人之姿。发髻上的凤羽金冠随着她的动作摇晃作响,她走进高台,绯色华服曳地行于后,上边以价值连城的牵金丝绣织了凤凰的尾羽,丝丝缕缕、根根分明,并缀有五彩斑斓的宝石珍珠,玉石碰撞在一起,叮叮当当不绝于耳,清灵且典雅。

        这么看去,女子所过之处仿佛开出了会吟唱的花。

        屏退侍从,她慢慢走到白衣公子的身边,状若无意地问:“你一个乐修弹奏这样失准的乐器,不觉得难以忍受吗?”

        他不置可否,只说:“再好的乐器,落在一个没有用处的乐修身上都是废物。”

        “无暇!”光羽的神情骤然变化,恼怒里掺着无奈,“你还在怨我不放你出去?”她蹲下去捧住男子的脸,看着他那双灰白暗淡的盲眼,她哽了哽喉咙,“你看得到我的模样吗?你知道我穿的什么颜色的衣裳吗?你又如何得知我身后会不会有一把匕首,会不会下一秒就插入你的心口?”

        无暇沉默地退离她,不欲多言,起身往里走。

        光羽提高声量在他身后继续说:“我当然绝对不会伤害你,因为我是你姐。可一旦你出去,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杀你吗?你是我弟弟,他们有多想杀我就会有多想杀你!

        “你不去怪那个罪魁祸首,反倒来怪最关心你的人……”光羽深吸一口气,恨恨低语,“当初我就该杀了那个女人。”

        听到这句话,无暇之前的冷淡麻木瞬间裂开,他猛地转身朝她所在的方向失控嘶喊:“若非你逼她,她不会伤我!”

        “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光羽恨铁不成钢地说,“我逼她?我逼她什么?我逼她跟你成亲?我逼她跟你上床?我逼她生的孩子?”

        话音刚落,无暇突然愣住,茫然地问:“孩子……什么孩子?”

        光羽看了他一会儿,却不打算再说下去,擦肩走过他。

        无暇恍然大悟,迅速抓住光羽的手臂,又问了一遍:“什么孩子?”

        “你的孩子。”光羽平静地回答他,然后慢慢抽出自己的手臂,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外走。

        无暇的神情在这一瞬间变幻无穷,他珍爱的箜篌从手上坠落,在他脚边砸得稀碎,而他毫不在意,只是匆匆追上光羽,急切又兴奋地问她:“我与锁棘的孩子?男孩还是女孩?叫什么名字?如今在哪里?”

        光羽走得越来越快,脸色变得十分不耐。

        “阿姐——”无暇已然无法跟上她的步伐,只能停驻在原地哀戚道,“你不让我见锁棘,总要让我见见我的孩子吧?”

        光羽终于停下脚步,“见她?”她缓缓转过身来,凝视着他那期待的神情,而她的脸上则是与之相反的冷凝,慢慢勾出一个讥讽的笑,“你永远都不会见到她。”

        无暇睁大了眼。

        光羽的笑容玩味又残忍,“锁棘恨透了你我,你觉得她会让那个令她倍感耻辱的孩子活着吗?”

        “她……”无暇声音颤抖,无措地后退几步,“她杀了我们的孩子?”

        光羽怜悯地看着他,缓缓走至他的面前将他拥住,犹如一位慈母语重心长地说:“无暇,这世间便只有你我是骨血至亲……”她垂眸,轻声呢喃,“也只有你我……相依为命。”

        可是直到光羽离开,无暇口中不再有过只字片语,他的灵魂仿佛出窍,一双灰白的盲眼了无声息地望着不知处。

        怎么也落不到她的身上。

        光羽走出殿门,侍从们恭敬地将大门从外往里合上。无暇的身影消失于她的视线,她闭了闭眼,抬手加固了高塔的封印以后,从旋梯缓慢地走了下去。

        登上銮驾,她回想方才与无瑕的对话,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这时,心腹突然报来魔族那边的情况。

        “魔族正在集结妖族,不日将大举进攻金庭。”乘风虽是这样说着,但语气十分轻松,甚至带着鄙夷,“不过,魔族式微、妖族涣散、怪族难驯,鬼族更是不值一提,都是蝼蚁罢了。”

        光羽的神情并无什么变化,淡然问:“仪式准备得怎么样了?”

        乘风恭敬道:“回禀宗主,皆已安排妥当。”

        “傀姬呢?”

        “傀姬公主一直在寝阁内。”

        “去把她接到仪式祭坛。”

        乘风听罢有些犹豫,但他没敢多言,受命离去。

        其余侍从则伴着銮驾离开了金庭领域,前往北原沙漠的最深处,那里是一片无垠沙丘,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

        还未抵达,光羽便听见了孩童此起彼伏的哭嚎声,她不耐地蹙起眉头,给自己捏了个清听诀。

        幸好仪式祭坛至金庭有着一段漫长的距离,否则她能被扰得不得安眠。

        她坐在乘銮里小憩,直到乘风带着浩浩汤汤一群人护送傀姬至此,她才撩起幕帘看向外边。

        傀姬的缱绻藻发披散在腰间,头戴镂空黑纱,一袭白金的紧身纱裙上绣有红色暗纹,勾勒出她魅惑众生的妖娆身姿。这样一个成熟妩媚又散着冷意的女子,却在视线碰到光羽的一霎陡然欣喜得像个孩童,两眼放光地蹦蹦跳跳朝她跑来。

        “姑姑!”

        光羽绽开笑颜,伸手接住了飞奔而来的傀姬,如慈母般轻柔地抚摸着她漂亮的卷发,轻声问:“乖孩子,准备好了吗?”

        傀姬从她的怀中抬起脑袋,转头看向长阶之下。

        光羽跟着她看下去,原本空旷无垠的沙地此时此刻挤满了上千童男童女,他们的年纪不超过十岁,自东南西北、天涯海角聚集于此,不知自己将陪伴脚下的图腾法阵完成一个史无前例的仪式。

        光羽有清听诀护耳听不到哭声,只看得到孩童们脸上的恐惧惊骇,可她只是轻飘飘地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对着一脸凝重的傀姬柔声说:“害怕吗?”

        “姑姑……”傀姬迟疑地问,“一定要这样吗?”

        光羽的神色淡了下来,柔润如水的声音突然变得比千年玄冰还要冷硬:“你是鬼族的公主,不该惧于这点小场面。”

        话音未落,傀姬无措地摇了摇头。她倒是不怕这样的场面,她最怕的是姑姑眼中的失望,那叫她比死还要难受。

        “我不怕!”傀姬坚定地说。

        “真是个乖孩子。”光羽捧起她的脸,满眼怜爱,“你从来都没有让我失望过。”

        她痴痴地看着光羽,那双柔润的美目里盈满了自己的身影。

        她突然感到难过又庆幸……虽然从小到大她几乎都生活在鬼族,贵为鬼族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那里压抑的气氛和疯癫的母亲总是让她感到漂无所依,唯有在姑姑的身边,她才觉得自己是有人爱的,她才能说服自己:她的出生不是一个错误。

        “去罢。”光羽慢慢将她推离自己,温和的声音里黏了丝丝蛊惑,“让我看看你这些年来修炼的阴阳花有多美。”

        傀姬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往台阶下面走去,走到一半,她突然回头轻轻唤了一声:“姑姑……”似是有难言之隐,她默了默,然后小心翼翼地说,“若我修成幽冥鬼火……您可以让我见见父亲吗?”

        她的请求显然出乎光羽的意料,愣怔之际,她袖中的手已经紧紧抠住肌肤留下血痕,可面上却是露出一抹淡笑,她没有回答,只是挥挥手让傀姬继续往下走。

        傀姬落寞地垂下头,在侍从的引导下走向庞大阵法的中心,待她站定,侍从们快速移至阵法边际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虔诚地吟唱着某种神秘诡异的颂歌。

        她再次看向长阶之上的光羽,绯衣渺渺烈烈如一团奋力燃烧的火,雍容华贵,仪态万千。

        傀姬暗自催力,手脚迅速生出黑色的藤蔓,以惊人地速度生长延伸至整个法阵,顷刻间编织出一张庞大的蜘蛛网笼罩于世,所有孩童被缠裹在其中,全是她的猎物。

        无数的白色花朵自藤蔓上绽放,遥望而去,像是在地狱泥淖里挣扎的怨灵。

        见此盛况,光羽的眼中难掩兴奋之色,她摊开手掌做出一个虔诚信奉的姿态,蓦地,一簇赤金的火焰从她的手中升腾而起,随着她的指引飞上法阵上空,在灼眼光亮中化作一只巨大的火凤凰振翅长鸣。

        光羽仰望天空,突然笑了起来。

        精致的发髻被汹涌澎湃的热流冲散,她的眼眸染上一种无法自拔的癫狂,痴笑着,不顾一切要破开周身的桎梏,拼尽全力合上手掌——刹那间,那只璀璨的凤凰化为缤纷火雨落入法阵,将下面紧密缠绕的藤蔓和人全部覆盖。

        天上是融融烈阳,地下是人间炼狱。

        画面斑驳,叠影重重,人也在鬼魅的火焰里翻滚撕扯,刺耳的尖叫与痛苦的嚎啕交织着响彻云霄,如同这广阔沙漠里的沙丘一样绵延……

        无止无尽。

        苏望星倒抽一口冷气,猛地睁开眼。

        天窗洒下幽荧的光将她包裹,苏望星惊恐无措地环顾四周的纱屏,紧紧环抱住自己,仿佛要窒息一样地疯狂喘息。

        她心跳得厉害,脸上的惊惧又迅速染上某种无法抑制的痛意,呼吸像是牵扯着内心最深的伤口,随着胸膛起伏带出一抽一抽的疼痛,此刻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死死摁住自己的胸口,恨不能将里面那颗心给掏出来。

        她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榻,跌跌撞撞奔向妆镜,一眼便看清了镜中那张苍白得几近透明的面容,恍若一种无法触碰的存在。

        苏望星颤着手抚摸自己湿润的脸颊,眼中的泪还在不停地落下,又湿了她的手指。

        她以额抵地跪趴在地上,捂着自己的心口发出痛苦的呻/吟。

        好痛……好痛……为什么会这么痛?

        阿月……

        她实在太痛,痛得都没了力气去呼唤这个名字。

        不远处传来响动,她努力侧过头来,隔着蒙蒙水雾她隐约瞥到大门被谁打开,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匆忙向自己飞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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