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十点多钟的时候下起了雨。

        阮久久站在大门屋檐下,雨水溅湿了他的肩头和裤脚。仇慕把手中的伞移到他头顶时,阮久久躲开了。

        他哭得眼睛通红,啜泣声被海浪和雨声掩盖,脑海中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说“快逃”。

        但是理智和情感针锋相对,互相拉扯,于是他只是呆呆站着,等一个能让他离开的借口。

        然后魏言来了,他把行李箱放在巷口,撑着雨伞跑进来,到了阮久久面前。

        “要走了吗?”他兴致勃勃,但很快就发现阮久久在哭,而一旁的仇慕脸色沉郁。

        他询问发生了什么事,那两人都不说话,阮久久挪了挪步子,走下一级台阶,站到了魏言的雨伞下。

        “走吧。”他轻声说。

        “你不带行李吗?”

        阮久久摇头,率先迈出一步,然而脚还未落下,就被仇慕拽住了手腕。

        “别去。”他手里的伞掉在了地上,雨水一瞬间把他浇得湿透。

        阮久久回身,眼神淡淡扫过他的脸,像在看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仇慕皱了皱眉,慢慢松了手,看着他跟在魏言身边,逐渐消失在迷茫的大雨中。

        公交车上,阮久久看着窗外一掠而过的海,问:“你不要出海吗?”

        “往年这时候都会下雨,出海捕鱼很危险,我一直是和小许出去玩的,不过他昨天晚上发烧了,来不了,我就叫你一起了。”

        “嗯。你说的那个山,很远吗?”

        魏言看了看他发红的眼尾,想了想,说:“不远,就在t市边上,里面还有温泉呢。”

        阮久久听了浅浅笑了一下,“是吗?可是天气这么热。”

        “山里很凉快啊,泡温泉正好,到了那边我们可以……”

        阮久久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讲,不知不觉把刚才发生的不愉快抛到了脑后。两人在终点站下车,又换乘大巴,傍晚时分抵达了魏言所说的矮山。

        这儿没有下雨,天气很好,山也确实很矮,但连绵不绝,一直蜿蜒到看不见的地方。山上种的都是香杉树,从山道一路往上,一直萦绕着一股异香。

        温泉旅馆建在山顶,说是旅馆,更像是民宿,房屋都是老式的木头结构,踩着楼梯时脚下的木板都嘎吱作响。

        二楼一整层都是客房,现下是旅游淡季,除了魏言和阮久久,只有两三个游客模样的人在二楼露台上喝茶。

        阮久久挑了走廊尽头的8号房,魏言想住在他隔壁,旅店老板却说房间已经被预定了,安排他住在了6号房。

        阮久久在房间小睡了一会儿,因为床太硬又很快醒了,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旅店老板来敲门,送了一张软床垫过来,说怕他睡不习惯。

        他没有多想,以为大家都有,放好床垫跟着老板下去吃晚饭,魏言已经在楼下小桌上等他了。餐桌上几盘菜都是重口,阮久久吃了几筷子就感觉胃不舒服,刚想回房间,老板又端出来一碗小米粥和一盘鸡蛋饼。

        阮久久盯着鸡蛋饼愣神,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抬头在大厅里来回张望。

        魏言敲了敲桌子,问:“看什么呢?”

        “……没。”

        “这里服务还真周到,往年我来的时候都不这样。”

        “是吗。”

        “欸,我们明天去爬山吧,你觉得怎么样?然后晚上再去泡温泉。”

        阮久久心不在焉,用勺子搅着米粥,说:“都行。”

        “好,那一会儿要不要去露台看星星?就离这儿不远,如果这几天不下雨,听说还能看见流星。”

        阮久久点点头,喝了一口粥,软糯的米香在口腔米散开来,莫名像是出自仇慕之手。

        吃完饭两人步行去露台,露台也是用木头搭建的,从悬崖延伸出去,视野非常开阔,确实是个赏星星的好地方。

        露台上有两张长椅,零散坐着几个人,阮久久便和魏言站在栏杆旁,仰头看着夜空。空中繁星荧荧,威压般密密匝匝挤在一起,山里的夜,微风鼓荡。

        阮久久的心久违地安宁下来,从前住在鸦城,几乎没有抬头看过夜空。他叹了口气,说:“真是好多的星星。”

        魏言附和,“是啊,真漂亮。”他看了看阮久久可爱的侧脸,又说:“我身边也有一颗星星呢,比天上的都漂亮。”

        阮久久一怔,假装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说:“别开我的玩笑啦。”

        魏言一本正经,“我没开玩笑。”他转了个身,趴在围栏上,伸手折了眼前一朵不知名的花,递给阮久久,说:“你其实和那个叫阿离的认识,是不是?”

        阮久久没有接,心虚地回:“没有啊,你在说什么。”

        “我生日那天,你还抱着他呢,我感觉你总是没来由地和他亲近,和我、陈医生,就一直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

        “是、是你的错觉吧。”

        魏言笑了笑,折短花茎,忽然凑到他跟前,把花朵别在了他耳后。阮久久被吓到了,反应很大地退了几步。

        “你看,我说得不错,你没发现吗,你只让那个alpha碰你。”

        “陈、陈哲也碰过我的……”阮久久低下头,无力地辩驳,“我真的没有。”

        魏言耸耸肩,仍旧笑眯眯的,说:“好吧,是我想多了。我们回去吧?”

        “嗯。”

        回到旅店已经快要十点钟,阮久久太累了,倒头就睡,夜半时分被骤然炸响的闷雷惊醒。他坐起来,来到窗边,外头天色沉郁,乌云压境,看来马上就要下雨。

        天空又传来一记闷雷,房子似乎都在跟着震动。阮久久坐立难安,不受控制地想起得知仇慕“死讯”的那天,电视上不管哪个频道,都在循环播放飞机在空中解体的画面,爆炸声震得他耳朵都在发疼。

        他之前从来没害怕过打雷闪电的雨夜,但自那之后,雷声总能让他联想到那场空难,尽管仇慕并没有死。

        他在房间来回踱步,忆起刚到鹤镇时的暴雨台风夜,那时候他是怎么过的?

        正胡思乱想之间,突然有人敲门,很轻的两下,极为克制,仿佛想让里面的人听见,但又不想打扰。

        阮久久舔了舔嘴唇,心里有种奇妙的感应,来到门前打开了一条缝,果然看见仇慕站在外面。

        他合上门,隔着门板,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和他打电话的时候,我都听见了。”

        “你想干嘛。”

        “我不放心你,要下雨了。”

        阮久久紧紧抓着门把手,“那又怎样。”

        “你会怕,”仇慕往前跨了一步,额头抵在门上,“刮台风那天晚上,你一直在哭。”

        阮久久不说话,听着外头又响起的雷声,心颤得厉害,一眨眼睛眼泪已经落下来。

        仇慕听到动静,又往门上靠了靠,说:“你想让魏言过来陪你吗?我可以去叫他过来。”

        “不要,我不要……”

        仇慕焦躁不安,试着拧了拧门把手,“咔哒”一声,门竟然开了,他侧身挤进去,看见抱着膝盖坐在门边的阮久久。

        “别哭。”他干巴巴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半跪在阮久久面前,想起今早的闹剧,没敢去碰他。

        “对不起。”他又说。

        阮久久哭出了声,断断续续地说:“每次都是别哭别哭,你除了会说这个,还会说什么?你说对不起又有什么用?”

        仇慕垂了垂眼眸,借着闪电劈下来的光亮,看见阮久久左手无名指上的戒圈痕迹已经完全消褪下去,假如他自己不说,便没有人会知道眼前这个omega已经结过婚。

        “其实我是你的alpha,对吗?”仇慕声音轻轻。

        阮久久陡然收了声,怔怔看着他,“你、你……”

        “只是猜测,你很不会说谎,喝醉了的时候,睡迷糊的时候,全是破绽。”仇慕试探性地去握他的手,先捏住他的指尖,见他没有拒绝,便把他柔软的手掌包在了手心。

        “来这里的路上,我在车上睡着了,我梦见我叫一个人软软。”

        阮久久又开始哭,抬起另一只手打了他一巴掌,仇慕并不在意,将他拥入怀中,轻拍着他的背,说:“软软,宝贝,不哭了,别怕。”

        阮久久手脚并用去推他,哭着说:“你恶不恶心啊,叫错人了吧,你的宝贝是贺雨,不是我,你看清楚,我不是贺雨!”

        外头又响起雷声,阮久久颤了颤身子,陡然安静下来,一脸惶惑,恍恍惚惚间没能抑制住信息素,散了一室桃香。

        仇慕被香气影响得浑浑噩噩,凑上前吻了他一下,抱起他回到床上,不管阮久久如何挣扎哭闹,都全盘接受,一遍又一遍抚摸他的头发安慰他,不知不觉,怀里的人安静下来,闭着眼睛睡着了。

        仇慕小心翼翼,拿过床头的手机,按照直觉输入一串数字,竟然成功解锁了。

        他打开浏览器,搜索“仇慕”两个字,跳出来的第一个有关词条里,赫然就是他西装革履的照片,再往下翻,还有他和阮久久结婚时的照片。和梦中一样,他那美丽而纤弱的omega,留着半长的头发,面对镜头时笑得拘谨而腼腆,但难掩眼中闪烁的快乐和幸福的光。

        他看到资料上写的阮久久的生日——12月3号,和他刚刚下意识输入的数字一样。

        他点开另一个写着“贺雨”的词条,看见那张和阮久久一模一样的脸时,心猛地一跳,脑海中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然而当他去细想时,却又被太阳穴处一阵尖锐的疼痛转移了心神。

        阮久久睡得不安稳,此时又哭起来,紧紧抓着他的衣摆,喃喃地念着“不要”。

        仇慕眉头紧皱,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视线又回到手机上。他把所有的事情都看过一遍,他和阮久久结婚的始末,苏茹的死,葬礼,贺雨,仇祺,还有杨崇礼,从媒体的只言片语、亦真亦假的报导中,试图拼凑出事情的全貌。

        但是记忆还是空白和缺失的,他感觉自己在看另一个人的生平,感觉这根本就不可能是他做出来的事情。

        他想要置身事外,毕竟,他不相信自己竟然会忍心让阮久久去承受如此的残酷和屈辱,去成为任何一个人的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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