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决意
谢启南心底蓦然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看着薛素的背影，忽然就觉得，这人的身影，的确不该是温停云。
不该是传闻中风雅坦荡的温宗主。
薛素气质太“独”。他明明用着温停云的容貌，穿着温停云的衣袍，竭力地模仿着他师哥的一举一动，却还是从心底里，从灵魂最深处的层面里透出一股子“踽踽独行”的意味。他太孤冷，也太寂寞。
他的身形瘦得像是料峭春寒里的枯枝，叫人一眼看过去只觉得难过。就好像温停云这个人过世了之后，也抽走了这副躯壳里全部的春意。
谢启南沉默许久方才开口：“……你想要我做什么？”
薛素回头望着他，眼神静静的，“在顾若鸿之前，聚齐所有神器，我们将一切重置，把离开的人……”说到最后，他一字一顿，神情虽平和，却格外笃定地道：“找回来。”
他话音落定，谢启南的眼睛倏然睁大。
段清渊神情微微一动。
“可是——”谢启南皱起眉来，“神器齐聚，你是往生墨的寄主，你还禁得起第二次催动流光阵么？”
薛素道：“阿南，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将自己与护山大阵锁于一处，仅仅是为了活着么？”他轻笑一声，“我与灵骨峰已融为一体。山中灵脉便是我的血脉，山中灵脉不绝，我便能一直撑下去。”他轻轻地说，“我是一直在等，等着神器重聚的一天，为此将我困锁在这里一千年，一万年，都可以。”
他垂下眼帘，仿佛在并没有在对着谢启南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喃喃着:“只要能等到那一天，我做一万年的囚徒，又有何不可以？”
谢启南垂落身侧的手慢慢地握成了拳。
他隐约觉察出薛素其实是个非常古怪的人，他现今顶了温停云的位置，做了断云宗的主人，却半点没有大宗之主兼爱平生、心系天下的气度。他只怀着一种执念，只是想要改变过去发生的事，并为了这道执念才去阻止顾若鸿。
他是为了私念，不是为了正义。
为了达成他的目的，他甚至动用了魂锁这样霸道的禁锢手段，胁迫谢启南为他做事，强迫谢启南与他站上了同一条船。
他做着世界上最正义的事，却只谈得上是个自私的人。
但谢启南只是轻声道：“好。”
段清渊蓦然转头，用一种非常陌生、仿佛从未认识过他一样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谢启南不为所动。
他做了这样出人意料的决定，薛素却仿佛半点也不惊讶。
他只轻轻巧巧地一点头，道：“那走吧。”他说，“我还需要去见见宁家那个小姑娘。”他的身影迈过那几棵枯树，消失在这道重叠了阵法的幻境出口。
谢启南默不作声跟上。
但当他快要迈过生门前，他回头看了段清渊一眼，“不走么？”
“走。”段清渊疾步跟上，来到谢启南的身侧，忽而唇角微弯，笑眯眯地道：“阿南会答应薛宗主，我还真是没有想到。”
谢启南道：“我自己也想不到。”
段清渊低笑着摇了摇头。
两人并肩迈过生门。
跨过生门的一刻，晃眼的白光闪过。谢启南抬手挡了挡，一时睁不开眼，却很快感觉到空气格外憋闷。他屏住呼吸，眯起眼睛看着前方，倏然愣住。
厚重的尘埃簌簌落下，眼前似在落着一场无穷无尽的石沫雨，天色出奇地黯淡，不远处薛素那道修长的身影是这昏暗的世界中唯一的亮色。他一身白衣静立前方，仿佛已在那里站了许久。
谢启南抬手施了个诀，在自己的眼前加了层保护。他越过这层保护去打量周围，发现那些空气中四散的尘埃似乎并不简单。
那些碎屑从很高的地方飘落，在落至地面前又浮起，向着同个方向聚集，慢慢汇集成了……人的模样。
是方才的石像。
头大身小，面貌僵硬，正随着碎石的聚集慢慢地苏醒过来。他那笨拙的四肢颤抖着，竭力恢复着活力，那模样竟好像一个垂死的人在拼命挣扎，透出令人心惊的执着。
薛素抬头看了一会儿。他脸上的神情很是认真，仿佛在确证什么东西。少顷，他闭了闭眼，忽而回头，“我打伤了他。”他微顿，又道：“我不该打伤他的。”
他这个说法很奇怪。看现在这个景象，对于石像来说，或许用“打碎”更为合适。
谢启南愣了一下，“什么？”
在这个空档，石像已完全苏醒，正挥起他那惨白的手掌，就要一掌落下，劈向薛素的身体！
薛素站在那里，躲也不躲。
谢启南见状，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去替他格挡。但旁侧里忽然递出来一只手拦住了他。
段清渊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去。
石像的手掌穿过了薛素的身形，狠狠地砸在地上溅起大片的尘埃。他用的力是这样大，以至于砸落地面的瞬间，手掌本身也化为了齑粉。
有些大块的石块崩到了谢启南的脸前，他撤后避了一下，却看到在石块到他眼前的前一刻又像方才那般由四散的碎石向一处聚集。或许因为只是手掌这一个部分，那些碎石聚集得格外迅速，顷刻间就还为原样。
几乎就在手掌恢复的瞬间，石像便又朝薛素劈来一掌。
薛素这次没有置之不理。他叹了口气，转回身，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石像的动作倏地顿住了。
谢启南与段清渊对视一眼。
段清渊道：“他说的是……”
“我听到了。”谢启南轻声，他上前两步，站在薛素的身侧，看着薛素昂首，似乎是对石像那颗巨大的头颅笑了一下。
“关长愿，你也落到了这步田地。”
伴着他的话音结束，石像又一次崩溃了。
这次的崩溃不同于以往。石像自下而上地瓦解，粗拙的双腿，短小的躯干，最后是巨大又生硬的头颅。
消解的身体像是纷飞的柳絮散落入风里，随风荡去各处。
最后剩下的，是它那双雕刻得十分粗陋的眼睛。
石像没有瞳仁，只余额下两个“鼓包”，便算作它的眼。它垂下首来，似乎是静静地“看”了薛素半晌。
很奇怪，他分明没有“看”的能力，却让人觉得，好像真有一个什么人缩在石像庞大的身躯里，借用它的眼睛凝视着薛素似的。
然而，那种“凝视”的感觉很快也散了。
石像的眼睛和天灵也散落如雨。随着石像的消散，这一方天地忽然亮了起来，远处有日光遥遥地照过来。最后落下的碎屑尤为细腻，在日光的映照下竟像是晶亮的星沙。
薛素伸出手去抓了一把。他握住了一捧石屑，摊开手掌想要看看。在他张开手的一瞬间，忽而起了一阵风，正好将他手里的一切碎屑都吹去了远方——
于是整个石像终于归于天地之间。
薛素怔怔地放下手，看着碎屑最后远去的方向，久久地沉默。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相比起以往似乎有些艰涩，就像是有种千斤重的情绪压在他的心底，扼住他的喉咙，叫他喘不过气。
“……那是他的心。”
像是觉得自己没有说清楚，他又补了一句，“我没有抓住，那是他的心。”
谢启南没有立刻接他的话，沉默片刻才道：“……不是你没有抓住，是他想要离开。”
薛素低喃：“他想要离开？”他闭上了眼，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也想要离开……”
谢启南轻声：“师尊，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唤出“师尊”的称谓，但薛素并没有注意到。他只是摇了摇头，深深地吸了口气，睁开眼睛。
“他的后背掏空了。这种用全部脏腑去交换一个千年不腐人形的术法，叫做‘以命易形’。关长愿是枯荣堡出身，‘以命易形’阵法是枯荣堡的禁术。我早些年为了复活师哥，曾经翻阅过许多古籍，也见过‘以命易形’的记载。‘以命易形’者，通常是为了想要做成一件事，但等不到了，便留在世上一个躯壳，留一缕神念，替他看着世间。这缕神念通常也会保存一点施术者的力量，如果愿意的话，也可以就把这点神念当做原来的那个人。”薛素说到这里，微顿，“我与关长愿少年相识，还能认得他的灵息。”
“那为何关长愿见到你，便彻底地消散了？”
“‘以命易形’只有一种可能会终结。就是施术者的神念看到了想做的事被完成。”薛素低声，“他大约记得我的声音，认为我能为他做到他想做的事，便就此放心离开了。”
谢启南默然片刻，道：“这个石像……方才想要阻止我与少谷主进入无上之境。”
“这样么？”薛素轻轻地说，“那我大概明白了。”
他没有过多地解释，但谢启南也懂了。
他看向段清渊。对方的目光原本在远去的石屑上流连，感受到他的注视，便转回头来，眼神平静而了然。
谢启南无声地叹息。
在宁织羽的记忆里，她最后将生花笔交给了关长愿，关长愿带着生花笔奔逃。他不敢用灵力，于是便留下了痕迹。段月亭必然是追上了他。
然后呢？
生花笔埋在阵法中。
关长愿化为了守护无上之境的石像。
他至死也不愿交出生花笔，用尽他所有的力量保证了生花笔的安全。然后他自己偏偏不守在生花笔旁，反而去保护一个幻境。
羽化幻境不过是一场幻梦。幻梦有什么价值，让他动用禁术也要留下一缕神念？
若说这幻境与其他幻境有任何不同，只有幻境中的人。
那个被整个浮生大陆彻底遗忘的、最后一个宁家传人。
宁织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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