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春日（五）

“咚！”唐泽把水盆打翻了，水哗啦哗啦流了满地，水盆咕噜咕噜地滚到了贺岚脚边。

        贺岚挑了挑眉，看着怔在原地的唐泽道：“反应这么大干什么，看你现在这幅傻样，要是阿缨醒了指不定怎么嫌弃你呢。”

        唐泽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还趴在桌子上睡得正沉的江缨。

        接着开口反驳道：“师父，你又在开我玩笑了。根本就没有的事情。”接着把脸盆捡了起来，“我，我再去打盆水。”

        贺岚对下人向来优厚，昨晚就发了赏钱打发下人们回家了，因此现在府上只有他们三人，做事都要自己动手。

        唐泽脚步不稳地夺门而出，想要借此结束这个话题。

        贺岚脚步轻健地跟在他身后，一边锲而不舍地说道：“反应这么大干什么，你以为别人都是瞎子吗？”

        唐泽急道，“我怎么会喜欢她？喜欢一个平民？况且还是个没有教养、不知天高地厚又无礼的平民罢了！”

        贺岚收起了笑容，“阿泽，昨天我就忍住没有说你。一个人的出身不该成为他被攻击的理由。况且有平民、才有贵族。我们的贵族身份并不是自恃身份贬低他人的借口。我可不记得我有这样教过你。”

        唐泽不说话了。

        贺岚又道，“江缨和你确实有很多方面不同，包括你们昨晚争辩的那些。我也说了，殊途无妨，但求无愧于心就好。阿缨她敏思好学、心底良善、天赋甚高，是个很好的姑娘。你明明对她心生好感，却一直口不对心、对她口吐恶言，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没……”唐泽下意识反驳，但对上贺岚看过来灼灼的视线，后面的否定之语也说不出口了。他的脑子还因为宿醉混沌不堪，心却因为贺岚那句心生好感七上八下。

        激烈的心跳无法骗人，骗不了贺岚、也骗不了自己。

        但是，但是——

        “那又怎样呢？她还不是很讨厌我！太子殿下也好、师父也好，反正都比对我的态度强！”唐泽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话里的委屈满的像是会溢出来，又是在贺岚的面前，这让他面子里子都丢尽了。贺岚可不是那种会照顾别人心思的体贴性格，他绝对会被贺岚取笑到死的。

        果不其然，贺岚一闻此言，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这让唐泽又羞又窘，却又顾忌着贺岚不好发作。

        贺岚一边摸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一边说，“你该不会一直在介意江缨说得太子殿下眼睛比你好看、我的性格比你……‘可爱’这件事情吧？但这是事实啊。”

        贺岚看了一眼唐泽百年难得一见的委屈表情，还是决定不逗他了，正经道：“太子殿下就不说了，我可比你们大了一轮有余，你怎么连我的醋都吃？”

        唐泽不说话了，只是无言地扣着毛巾。贺岚拍了拍唐泽的肩膀，“阿泽，别委屈了，师父看在你我多年的师徒情的份上，一定会帮你的。”

        “不……”

        “不什么？”贺岚揉了揉他的脑袋，“要是江缨以后和别人好了，你不难受吗？不后悔吗？想清楚了再回答。”

        唐泽的脸抽了抽，像是想反驳什么，但又陷入了反复纠结中，最后还是认命般道：“……谢谢师父。”

        贺岚满意地点点头，“嗯，这才像话。所以你可以回答我那个问题了吗？”

        “什么问题？”

        贺岚道，“你是什么时候喜欢阿缨的？是我让你们去藏经阁的时候？还是更早，比如……初次见面你就对她……一见钟情？”

        唐泽的脸一下红到了脖子，“师父！”

        贺岚见他实在羞窘，便笑了笑不继续逗他了。唐泽洗漱完又重新打了水，顶着贺岚调侃的眼神，拿了干净的毛巾又回到了房间，准备让江缨洗漱。

        两人一回房间，发现江缨还在无知无觉地睡着。甚至口中还呢喃了一句，“小酥肉，好吃，酒，再帮我倒一杯……”

        唐泽忍不住摇了摇头嫌弃道，“连梦里都不忘吃喝。”又忍不住盯着江缨笑了出来，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慌忙地看着一旁的贺岚，以为贺岚又要趁此打趣，没想到贺岚只是倚在门边，嘴角略勾，但眼神却带着些怀念和难过。

        “师父，你怎么了？”

        唐泽见贺岚神情有异样，心中有些不安，忙问道。

        贺岚笑了笑，他神情中的忧伤消散了，脸上又换上一贯的戏谑，“没什么，只是感觉年轻真好呀，看得我都有点羡慕了。看着你们，师父我都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贺岚说着轻快的话，唐泽却总觉得师父此时有些强颜欢笑，他刚想开口说话，贺岚突然一击掌：“对了，我有个好东西要给你。”

        接着跑走，过了会拿着本册子来，塞给了唐泽。

        “这是什么，……风月传奇？”唐泽皱着眉头接了过来，翻了几页，“看上去只是个无聊书生写的酸诗歪文，没有任何值得阅读的地方。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给我这本书？”

        “让你好好和里面的书生学学说话，这么口不对心，早晚有你哭的！”

        唐泽脸一阵红一阵白，半晌还是道了声谢，把书塞到了怀里，贺岚笑道，“这才像话，你可要好好学些。”

        接着便上前推了推江缨，将她叫醒梳洗，三人又一起吃了早饭便散了。

        唐泽回了唐府，应付完了父母回到了房中，把左右小厮支了下去，拿起那本书便看了起来，一开始看还频频摇头，但手却不停，之后逐渐变得安静，明显是看进去了，时而皱眉、时而欢喜，这一看就看到了深夜，硬是把这风月传奇看完了。他脸上带着笑，又待在桌前坐了许久，托腮看着窗外的一轮明月，口中喃喃道：“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话一出口，他像是自己被自己口中的话惊到了，下意识地捂住嘴，脸色绯红。但他又看了一眼那本风月传奇，还是忍不住微笑起来，又念了一遍那句诗。他独自出神了很久，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在一旁从金吾府带回的书里翻找着，取出一本咒术书，从里面抽出了一张折叠的纸，那张纸布满纸纹，看出来曾经被人窝成一团又被仔细碾平。

        唐泽拿起笔在那张纸上提了一行字，接着将那张纸拿起

        那张纸上，画的正是江缨，穿着金吾府学徒的黑色长衫，正是那日拜师大会的场景。旁边提着一行字，正是唐泽所吟那句诗。

        幻境外的江缨和幻境内的唐泽同时看着那副画的提诗，异口同声念了出来：“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两人都红了脸。

        唐泽郑重其事地将画收到了那本风月传奇中，又忍不住翻开那本风月传奇，翻到其中一页，又细细品读起来，边看，便小声嘀咕道：“嗯，以后便在东市旁买个宅子吧，她这么爱吃酒吃肉，离东市近了以后也方便陪她一起买吃食。但是离得太近会不会比较吵闹？或许要买的大些，住宅旁建个院子，这样就好了……”

        幻境外的江缨听了，心中暗暗回想唐泽府如今的位置构造、竟与唐泽所说全部相符。她一时间心乱如麻，只看着幻境中细看风月传奇的少年，他的神情如此温柔，江缨看着看着，只觉得心酸无限，不由自主道，“你这笨蛋，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话一出口，江缨自己都怔住了——唐泽就是告诉了她，她又当如何呢？她呆呆地看着幻境中的唐泽。

        眼前的幻境暗了下去，她周围的漂浮大大小小走马灯不断地旋转着，眼前的幻境的场景又幻化了。

        花朝节后七日是走访亲友的日子。花朝节第二天，符泓跟着符忠登门拜访。符泓容颜俊秀，风流倜傥。他留恋烟火之地，最是知道如何女孩欢心。一双抹了蜜似的嘴，从唐夫人到唐府的众侍女都被他哄得服服帖帖。

        唐泽与符泓自小一起长大，原来唐泽对符泓这等作风不置可否，甚至心中隐隐有些嫌弃。但如今却反倒要求他这件事情了。

        两家人一起用完午膳，长辈们换了间茶间继续谈天，他们两个小辈便一同去了唐泽的书房。唐泽看了一眼正和小丫鬟调笑的符泓，吞吞吐吐道，“符泓，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这还真是稀奇。你也有求我的时候？”符泓便和唐泽一同进了书房，“你说说，要我帮你什么？”

        唐泽吞吞吐吐道，“符泓你平日，平日不是总是能说些俏皮话，那些小丫头见了你，就欢欢喜喜的……”

        符泓挑了挑眉头，笑道，“唐泽，你这是要责怪我对你们家小丫鬟说笑了？”

        唐泽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抹窘涩，像是纠结了许久，才说：“我想让你教教我，那些，那些……”

        唐泽的脸上染上了一抹淡红，“那些讨女孩子欢心的方法。”

        符泓愣住了，半晌回不过神来，他将手放在唐泽额前，夸张道：“唐泽，你莫不是得了什么热症烧糊涂了，怎得说的这番话？”

        唐泽黑着脸扶下了符泓的手。

        符泓折扇一展，将半张脸藏在折扇后，眼角都笑弯了一条缝，装作无意地在书房走了一圈，眼神却在四处打量，“难不成，我们唐泽红鸾星动，看上了哪家小姐，想去讨她的欢心不成？”

        接着手一伸，抽出本书来，竟是贺岚给的那本风月传奇。

        唐泽心中一急伸手去抢，符泓手一收让他扑了个空，两人追逐间，夹杂书中的那张画纸飘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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