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西西弗斯
周亚夫和郑岳帆能感觉到，那难以抑制的苦涩忧伤。那阵感情，比目视壮阔无人的雪林巨山的自然悲情更加有遥远感，好像他们正注视着地球上来自远古的大地伤痕。
昨晚这阵感觉很微弱，弱到他们几乎察觉不到。
但现在，鹿曼肯定离着他们更近了，驱使着一群留下类似鸟抓脚印的不知名怪物。这些怪物此时就站在他们面前，但两人完全看不见这东西。无论是火光、电筒的光线，还是视线都能穿过这些鬼怪的身体。周亚夫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站在林子里，他能透过那轮廓看到后面的林子。
这些鬼怪打破了游戏规则，但并不彻底。光线似乎伤害不到它们，只会透过它们的躯体，然后你就会看到某个影子带着哭腔在跑动，但没有消失。让郑岳帆想到在隧道里遇见的黑色墙壁，它们好像就是由那种虚空物质组成。
然而，它们不敢再靠近一步，因为面前燃烧的篝火。
他们假装这群怪物不存在，往火堆里丢着枯枝，眼睛却时不时的瞟向它们虚幻的身影。
周亚夫并不感到惊奇，对于他们被鹿曼追杀这件事。雨衣人早已展示了她是有智慧的存在，死亡并没有夺取她的智力，反而使她更加残忍狡猾。他们两人脱离了队伍，必将成为她优先绞杀的对象。
看来赵宇飞那边会过上一段好日子了，周亚夫在心里说道。
“记得我昨晚所说的，我们会撑过去的。”
他们正在分享一包软糖，周亚夫在哪看过（可能是《读者》杂志上，但他不确定），糖分会让人感到愉悦舒适，这也是很多压力大的人都会变得肥胖的原因之一。
郑岳帆阴郁的点着头，心里却像有龙神翻腾的大海一般起伏落差。被这群影子围观，今夜的守卫时间可是有的熬了。
那群影子看见他们在吃东西，也开始聊起天来。郑岳帆的视线从火焰上穿过，他能看到有个黑影左手抓着右手的臂膀，右手摊开在空中比划，另一个黑影托着下巴歪着头宛如在聆听对方的话语。
他们确实听到了轻语声，但同时也拿捏不准那是不是风声。
这该死的风雪何时才能停下？
周亚夫这才觉得有些恼火，对方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拿着电筒走了过去，那些黑影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如同挥舞着皮鞭般用光线躯干那群东西，它们哭嚎着散开，躲到里林子的深处。
周亚夫满意的走回火边，继续吃他的晚餐——速食米饭，上面还有不少的腊肠片。可还没等他吃完，那群东西又悄悄走了回来，像复活节岛石像一样注视着他们。
周亚夫用手指捏住眉心，闭着眼说：“看来要打持久战，我们不能犯错误，要充分休息……每天我们走不了那么远了，延长睡觉的时间。白天我睡五个小时，晚上你睡五个小时，就这么办吧。”
郑岳帆不知该感到开心还是焦虑，增加睡眠时间，但每天行进时间锐减了五个小时。这也是对他们物资的一大考验，不过看向他们才刚瘪下去一点的背包，和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雪橇上的食物后，他稍感安心。
若不是这些鬼影，他完全可以把这次冒险当成是雪山徒步旅行。
影子们又开始交谈起来。
他们进行着传递圣火的旅途。
郑岳帆以为自己终究会熟悉这群跟在身后的怪影，但完全没有。当他和周亚夫每次去找生火的材料并互相掩护着对方后背的盲区时，那些影子哭泣着躲避着光线，他还是感觉到毛骨悚然。
密林，雪地，黑影，未卜的前途都像巨石压在心头。
但这影人，带给郑岳帆的唯一好处就是警觉。他从未在守卫时打盹，就连一刻也未曾有过。这是他从前不敢想象的事，在他看来，人类的失误是在正常不过的。即使是已取得博士学位的他，也明白一份难易适中的卷子是很难取得满分的。除非通过反复持续的练习与试错，就连计算机都有蓝屏的时候，何况是满是缺陷的人体。即使有法律和道德将人性画地为牢，还是有人因为粗心大意跨越红线。
难免，会有人跌跌撞撞把自己碰伤，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司机因为大意，以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夺取他人的性命……
但在这里，在此时，郑岳帆未曾有过一次失误，他在深渊上的细绳缓缓前行。
最近守卫时，他却不住的想起西西弗斯，那个人类中最聪慧的一位，能将众神耍的团团转的人类。当周亚夫沉沉睡去时，世界上仿佛就剩下他一人，与疯狂寒冷的自然作伴，唯一的火光将他与死亡之影隔开。
他觉得此刻自己就是西西弗斯，或者说车祸后的他们这群人，就在毫无意义的推动巨石。不管开头多么顺当，石头还是会滚回山下。直到有一天，他们因为疲惫或大意被巨石碾过。
周围的影人似乎在嘲弄他，正捂着嘴发笑。
这该死的风雪何时才能停下？这问题如毒藤缠绕着他，西西弗斯累了，但手中巨石的分量让他清醒，只有恶性循环。
雪橇上的物品渐渐少下去，腾出的空间被木柴占据，同样也用挡水布小心盖好。这样能减少他们找寻燃料的次数，没人愿意在黑暗的树林里和影子们搞一场林间舞会，还要忍受那令人发疯的哭泣。
周亚夫看出了郑岳帆正备受自己的思维折磨，他认为是时候实施计划的第二阶段了，但要挑选一个合适的地方。
周亚夫本想等到他们找到一处山洞的时候再动手，但他们却来到了大山深处的村庄。
起先，他们发现森林突然变得舒散，然后发现了大路，看到树桩后他们都能确定附近有人类曾经的聚居点。果不其然，在大雪中走了一会儿，房屋出现在两人面前。因为衰败，这些构筑手段较为原始的房子更显破败。但对于风餐露宿许久的旅人来说，还是莫大的恩赐。
那些鬼影暂时撤退了，它们总在两人完全落脚时才来围观。
屋子里，头顶的屋盖让郑岳帆脑中的毒藤，暂时缩回了暗黑洞窟里。周亚夫点燃了村民地炕中现成的木柴，火焰又在两人面前欢快的噼啪跳跃。
趁着郑岳帆在闭目享受这难得的安逸时，周亚夫将藏在荷包里的药品，丢进了烧水的铝盒里。不过就算郑岳帆睁着眼，也看不到这小小的阴谋，周亚夫壮硕的身躯挡住了火堆的大部分，他睁开眼，也只能看到眼前的光头男人在准备吃食与饮用水。
风声被拦截在屋外，目前的音量让人觉得惬意。
“吃饭吧。”
周亚夫眼里闪动着火光。
郑岳帆爬起来，看着屋内的陈设。家具看起来像是房主自己制作的，墙上贴着褪色的海报和日历。如果他没看错的话，房间角落里还供着排位。
门外传来敲门声，听起来像是礼貌的试探。
不用说，那群东西又来了。
他们装作没听到，开始填饱自己的肚子。食物带来的愉悦能驱散一切烦恼，郑岳帆都几乎忘记了困扰他的物资问题。
困意朝他袭来，不过那巨石该换周亚夫推了……
一切都变得美妙而安宁。
郑岳帆是被那敲门声所惊醒，那动静变得急促而狂暴。
房间内的火光变得微弱，没像平日里周亚夫守卫时那样，令人安心的熊熊燃烧。
“周亚夫？”他一边叫着，一边往里面添柴。
门外敲门的动静小了些。
他感觉过了许久，屋内的光线又变得充足起来。郑岳帆到处搜寻着，以为会看到周亚夫的尸体倒在血泊里，但却看到了更为让他心跳停止的东西。他的背包不见了，里面本来也就剩下一点食物。粗制滥造的雪橇还在屋内，上面堆着的木柴还在那，但食物就只剩下一点。
他的大脑已经支撑不了主人去计算那还够他吃多久，郑岳帆在大叫，在屋内像狂人一样来回走动。接着他看到在墙壁上用木炭写着的字：
对不起
我骗了你
郑岳帆跪在了那墙边，完全是像婴儿那样毫无忌惮的大哭着。他一直哭到没有力气，哭到房间内的火光再次黯淡下来。他靠在墙壁上，后背传来冰冷的触感。电筒、木柴以及少得可怜的一点吃食，就是他生命的沙漏。
他在这死亡之屋内做困兽之斗，他想象着自己慢慢失去理智，爬在火坑边滴着口水，拼命想把生命用火光在延续片刻的样子。屋外传来手掌拍打门窗墙壁的声音。直至最后一刻，他把衣物都脱下来当燃料，只想再苟延残喘片刻。
这想象让他放弃了。
他静静等待着火光的熄灭，西西弗斯累了。
屋外的鬼影变得暴躁起来，一如他脑子演算的结果，敲门声再次响起。即使大脑已经接受了死亡将至的事实，身体还是不住的在发抖。他借着月亮的一点微光，看到影子破门而入，雪花卷进了屋内，影子又消失不见了。
郑岳帆听到脚步，喘息和自己的心跳声。
他将电筒打开，想知道这怪物究竟是什么模样，他看到那张如影子组成的脸上，是蛇形的白眼，它仿佛是用铅笔线条勾勒出的人物，唯一真实的是此刻伸出的水管般长卷的舌头，正滴着疯狂邪恶的液体。
而那只是一瞬间，电筒的光照在它身上后，那形象消失了，只剩一个轮廓在他面前，但那呼吸和舌头贴在面部的感觉是真实的。
巨石从他身上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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