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祭天拜祖
应天日晴光大好，赵老头子一到，举拳放到嘴边轻咳，弟子门的低语声瞬间消失，各个肃穆庄重。
赵延年的眼神扫过一群白毛毛中的黑的蓝的粉的红的，眉心皱得能夹死蚊子，开口又是老套至极的话。
“应天日一年一次，每次都有人不重视，不放在心上，提前三日告知你们记得穿乐游山弟子服饰！前天我又强调了一遍，一个个的下山玩了一趟，就不记得自己该干什么了吗？”
“看看这五颜六色的，你们真是我见过的弟子中最不长记性的一代弟子！”
这话听起来果然亲切多了。
赵老头子高龄八十，十八岁上乐游山，同龄人还是二三十的样貌，他却头发胡子花白，盖因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然而，就这么个凡人，上至三百岁的长老，下至三十岁的留山弟子，就没有见了他不躲着走的。
同列试剑场前有幸见识过赵延年从前风华的老师兄衣冠整肃，私底下传声道：“这么多年了他都没换过词！”
好在赵延年看了看底下弟子一片臊眉耷眼，肉眼可见的乌青，黑着脸没说太多训斥的话。
乐游山掌门携四位长老而来，并未有多整肃衣冠，起码依山长老一如既往穿了他的青衫道袍，浑身的酒气没散，走路歪歪斜斜的，让他身前的陆云屏扶了一把。
赵老头子见了冷哼一声，胡子都吹上天了，八成在盘算着怎样教训一下恣睢无状的解依山长老。
排排站的弟子们无声松了口气。
应天日在日中前祭天，午后拜祖。前者佑仙道长盛不衰，后者为弟子继往开来。
掌门赵湖亭一板一眼地念着每年都要念一遍的祷词。
悠悠苍天，泽披大衍。
时令运转，万民皆怜。
仙道即兴，庶类蒙恩。
昭事先圣，怀濡上灵。
弟子们敛衽作揖齐道：“仙道即兴，庶类蒙恩。昭事先圣，怀濡上灵。”
唯有赵老头子位于前列，没有说庇护仙道日兴隆的话，拖着年迈老躯恭恭敬敬跪地磕了个头，跪求道：“帝运缉万有，皇灵澄国步，祈以老病躯，得天造化生，时时风雨顺。”
当今乃是大燕王朝，他是个凡夫俗子，即便应天日不是凡人的日子，他依然祈求国运平安，君王清明，百姓安泰，求完拍拍膝上尘，并不在意仙门弟子如何看他。
祭天有套庞杂的流程，最重要的“应天”结束之后，弟子们松散了不少，掌门书铭文以火告知上天的时候，弟子们已经在说闲话了。
“仙道中人无一不是以飞升为目标，违逆生死轮回岂不就是逆天而行，应天日又是何必呢？”
“可能就是告诉上天，我还记得你，今年又来看你了！”
听了这话的赵老头子身形愈发佝偻，果真像凡间耄耋之年、行将就木的老人了。
傅东风看到了赵老头子的一举一动，心下一叹，赵老先生其实不信什么上灵吧！
只是前十八年生长于凡间，所学所训皆是敬天忠君，他每年应天日都会拜一下，说上两句祈求国运昌隆的话。
昔年还有天真的小弟子问道：“赵老先生祭拜上天保佑他的国，可当今已经是大燕了，大周已经亡国了啊！”
是了，大周国祚八百年，于仙人而言，也不过一生，偏偏赵延年不是仙人，他有个做仙人的亲戚——乐游山掌门赵湖亭。
论及辈分，掌门还是赵老头子的二大爷，听起来好笑，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唤一名乌发蓄髯的年轻人二大爷。
大周亡国了，当今国号为燕，年号昭明，于活在大周旧梦里的人而言，何其残忍。
傅东风于心不忍，祭天完成后他特意跟在赵延年的身后，不近不远，但也不出声，走了有一段路，赵老头子忍不住问道：“为何跟在我身后？”
“想问您一些话。”傅东风含笑道：“赵老先生，大周亡国真的这么难以接受吗？”
“此话从何说起？”赵延年看他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辈，冷眸里尽是责怪，“你这小辈何必揭人伤疤，一把枯骨苟延残喘，所求盛世太平尚且无所作为，焉有为大周鸣不平之意？”
“没有就好，故国残梦已逝，太平安乐犹在，老先生早日释怀。”
赵延年看着眼前这名含笑的乐游山大弟子，其实再熟悉不过，偏偏说这话的时候又有些陌生的贵气，他鬼使神差问道：“你该不会也是……”
“老先生别瞎想。”傅东风打断他，道：“就是今日烈阳太大，我看先生腿脚蹒跚，常听教诲说，敬老爱幼，放心不下跟过来看看。”
玄衣的少年郎倚靠在春风里，烈阳照在发丝上，轻扬起漂浮的尘埃，透亮的双眸清澈含笑，昔年曾见一尊贵之人身着金线秀红衣祭坛之上，赵延年远远看过一眼，大抵也是这么笑的。
他自觉眼神不好，傅东风分明是解依山从凡间捡的弟子，初来乐游山，空有仙骨，却连浮空术也学不会，亲传弟子却没办法住逍遥峰，还是经由他手安排的住处。那一身粗布烂衫，市井之气息盈满，见薄衾素衣喜不自胜的模样，他至今都没忘呢！
“你小子身为大师兄，带着师弟师妹们逃课不学好，再让我逮着一回，罚你们抄书！”老头子恶狠狠丢下句话负手身后走了。
头顶的那轮太阳确实耀眼，前日落雪，今日回春，不知道这鬼天气怎么想的。
傅东风沿路回去，不防备看到一个人，心里咯噔一下，又想到自己应该什么都没说，坦然问道：“小师弟怎么来了？”
楼夙道：“是师兄师姐们说，怕大师兄又忘了换衣服，特意让我来告诉你，午后要拜先圣。”
傅东风表示自己知道了，正要回去换衣服，却见楼夙欲言又止，似是还有话说，傅东风等着他说。
“大师兄也是大周的遗民吗？”
“国土之上奉燕为皇之人，谁不曾是大周的遗民？”
楼夙碰了个不轻不重的软钉子，他不信傅东风不理解他的意思。
“乖，小师弟你初来仙门感受不深，不知仙道长生，人间须臾，倘若有八百年的寿数还看不透人间朝代更迭，趁早去考状元当将军，别在仙门虚度年华才是。”
轻飘飘的一句话，楼夙回神之际人已经走了。
泽苑楼十三层，过了早起那会儿的困顿劲儿，年轻人少睡一晚上不是大事，这会儿精神头正足才想起来另一件要紧的事。
“昭明六年应天日，仙道崩殂，昨天晚上光顾着害怕了，忘了这茬！”弟子们叫嚷道：“快看看，还能飞不能？”
“能能能，方才我还用了清净术，什么仙道崩殂，就是骗人的！”
陈昏捧着他的银子乐道：“幸好银子还没花，不然以后只能喝西北风了！”
“陈兄，你个骗子，你和周兄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我们怎么说的？”
“你们说，甭管仙道崩不崩，修仙是一定要修的，花光了银子，每天晚上就去山顶吸收日月精华，造化而生的天地精气，重踏仙途！”
傅东风刚到泽苑楼听了这话忍不住笑道：“造化而生的天地精气，山顶的日月精华，那不就是西北风吗？”
打闹的弟子们片刻愣怔，反应过来后怒道：“混蛋！骗我们花钱！”
“你们不是还存着私房的吗？当我不知道吗？”
“呵呵，这也不是你们怂恿我们多花钱的理由！”
傅东风感慨，世界末日的传言果然不靠谱，不管是在什么样的时代里，都是骗人的。
午时过后，泽苑楼东侧的静山脚集结弟子，准备登山祭祖。
静山便是乐游山历代先祖圣贤的埋骨之地，取清静之意，但不肖的徒子徒孙们，每逢应天日还是要来扰一下师祖们的清净。
同样是掌门携长老祭拜，赵老头子年纪大了，他没有来。
祭先圣较之祭天的规格还要高一些，由掌门和长老为首，众弟子皆伏地跪拜，沉静肃穆。
掌门和长老们跪拜之后，还要亲传弟子三跪九叩。
于是楼夙的归属颇有争议，他虽属解依山弟子，却未正式行拜师礼，如今只算作外门弟子之列。
解依山拍板道：“拜，他是我的小徒弟，我这一生只会有傅东风和楼夙两个弟子。”
少见解依山有这样可靠的时候，虽然身上依然有酒气，竟难得地玉冠束发，白衣胜雪，身姿挺拔如松竹。
何元初心想，三师姐说的是真的吧，依山师叔真的是师祖的私生子吧？
三师姐则想到，小师妹到底在哪里见过，原来依山师叔真的长得不差！
没空知道两个师妹在想什么的大师兄和二师兄位于前列，道：“祖师在上，乐游山七代弟子
——首徒解依山之徒傅东风
——次徒李孤阳之徒张翠微，立誓必恪守乐游山弟子之职，守正无愧，守护弟子，守护师门。”
“赵湖亭之徒韩香絮，必锄强扶弱，守护乐游。”
“韩月桥之徒钟酉，必秉持正道，守护弟子。”
“陆云屏之徒何元初，必循理知命，守护师门。”
于是楼夙学着他们的模样，以此为誓言道：“乐游解依山之徒楼夙，必以师门为己任，知行合一，明心克己。”然后就见师兄师姐们齐齐微笑。
这可是在乐游山历代先圣碑前发的誓，虽不至于有“如违此誓，尸骨无存”这样严重的下场，但总归是众目睽睽之下，却没想到小师弟如此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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