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云破月来花弄影（三）
他叫什么？
还叫元十一吗？
他一向认为这名字取得那叫一个随心所欲，绝无水平可言，多有敷衍搪塞的意味。嘲笑之声横贯那个谈不上如何刻骨铭心的凄切童年，但他从未想过改名，更不提换姓。那个容貌早早模糊不清的短命老爹应是没上过几年学，这个名字以及一辈子含辛茹苦，风华不复当年的母亲成了他遗留于世的，本就为数不多的遗物。一如后来，亦或说眼下的自己。不过听得久了竟也倍感亲切。
诸如全无半点书生意气，以中上之姿豪夺了他大半青春里对美人如斯一词认知的年轻女老师语重心长道：“元十一，为何今日又迟到呀？”“元十一，你再课堂捣蛋我就将你对老师想入非非的事情说给妈妈听！”“元十一呀！你要是数学能考六十分，老师以后便嫁给你做媳妇好不好？”
从不嫌弃他脾气暴躁，看上去傻里傻气的小胖墩神秘兮兮唤他，“元十一，元十一俺爹给了我十块钱，走，咱买地雷去水库炸鱼去。知道钱哪里来的不？俺爹说只要不把他偷摸进隔壁街寡妇芦花姐炕头的事说出去，以后还给我钱。”“元十一，那丑老板娘说没得地雷卖，看，我买了你最爱看的武打片。”“元十一，元十一，你看我又有二十块钱。这是妈妈给的，我把爹偷摸去芦花姐炕上的事说了，向她坑来二十。听说明儿是情人节，这次给你买玫瑰花，送给你语文老师。”
一辈子含辛茹苦，芳华正茂的母亲时常站在街头巷尾轻声呼唤野到总是忘记归家的他，全然不顾一贯蕙质兰心，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形象。“十一，十一，回家吃饭啦！”“十一，那太沉了让妈妈来搬。”“十一啊，你就别嘴硬了，终有一天你会原谅爸爸的不告而别。”
最终，年幼的元十一仍是没能于七夕之夜送出那枝以妻离子散为代价换来的猩红玫瑰。教书育人如花似玉的语文老师也没能等他考到六十分便匆忙将自己托付于在元十一看来其貌不扬，甚至还不如自己的数学老师。过往种种，恍若置身一列不知终将驶向何处的斑驳列车，不计后果投奔远在所谓将来，近在为漫漫黯淡无光前途奔波中的自己。
另一个自己。
待到一切恍若隔世，烟消尘弥，最后只剩那声声“元十一”言犹在耳。
他还叫元十一么？不了，元十一的人生太过晦气了，早年丧父不题，中年得子不表，恍恍惚惚年过而立，高不能成低不愿就，穷困潦倒，颠沛流离，碌碌无为，娇妻一夜成红杏，日暮乡关梦难回。
元十一收敛神思，思索片刻，嘴角勾起一抹自嘲，云淡风轻道：“小生云破月。”他往后就叫云破月了，不做那个美其名安贫乐道，实则庸碌半生的元十一。在山上游手好闲的半旬时光里，他曾想过如若有人问起他尊姓大名，他或许说，“姑苏墨寒”，“欧阳初辰”或者“晋文渊”“宋兰亭”云云。不管深意如何，听起来能有几分“胸无半点墨，七襄亦成章。”的意味就成，不过到头来竟是即兴自名：云破月。
名为花弄影的女子回头瞅他一眼，将他信手拈来尚不知寓意如何的奇怪姓名一字一顿念出来，“云，破，月？好生古怪的名字。”
云破月时常不知轻重缓急，而当前蓦然记起更为要紧之事。疾行几步至花弄影身前，着魔一样抓住其单薄双肩，急不可耐问道：“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花弄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弄得有些昏懵，怯怯道：“出云镇。”
“往大了说。”
“往大了说，……西奈帝国！”
“再往大说，譬如什么洲，什么陆。”
“哎呀！你抓疼我了，松手！松手啊！”
“我……”
……
————
双手插袖立于高大山门石柱前，元十一，或许该称之为云破月，云破月倒吸一口凉气，巍巍云梦矗立眼前，梦绕云山，高不可攀，驾鹤不能渡。宏伟气派的云梦山门楣，有楣无门，可是来者不拒，来者是客，胸怀天下，包罗万象的寓意？不过他一见这有框无门的建筑，总觉别扭。总觉那依山而建的丈余围墙显得多此一举。
云破月仰头望向底蕴十足的“云梦山”三个大字，侧脸温言问道：“你觉不觉得那围墙甚是多余？”
花弄影眉目含笑，明眸形如月牙，居心叵测道：“我倒不如此认为，要不你前去试试？”
云破月不以为然，朝楣下空门大摇大摆走去，临近空门往内拔腿便迈，暮然感到不知何物阻拦，宛如迎面撞上一张无形大网。竟是寸步难移，分毫不得入，尚有隐隐灼烧之感，诡异如是。随后无形大网显出原形，形如一面波光潋滟的湖泊镜面，自名云破月的金白发少年心中难免骇然。又过几息，形如粼粼圆镜之物骤然无端躁动，涟漪迭起，更显乖戾诡谲。手脚沉浸其中的云破月如临深渊，不等他有所动作便被诡谲圆镜毫无征兆弹起横飞回来。
好巧不巧，正好落在花弄影软玉般温香酥怀之中。
于上一刻不怀好意，乐见其成的遮面女子而言，无疑是飞来横祸。她只觉一阵阳刚之气扑面而来，陌生少年竟被她下意识揽在怀中，一瞬茫然，心中骤然大惊，慌不迭地将怀中少年猛然向前推出。
可怜命途多舛的小云公子再次不偏不倚，正中诡谲镜面下怀。不出所料，不知世道险恶人心难测的白发少年再次往回横飞。
不曾从错愕之中敛回心神的花弄影竟又本能伸手将其接住，金白长发拂过其薄纱俏脸，又是一股男儿气味扑鼻而入，不像她平时认为的那般惹人生厌的难嗅，但也陌生得令其不自觉心底发慌，这一出可谓自食其果。惊慌失措之余也知吃一堑长一智，狠狠将便宜占尽的少年摔到一旁，甚是狼狈。
云破月叫苦不迭，好在他表面看去肌如凝脂，实则皮糙肉厚，撞上几下倒也无关痛痒。无暇顾及身后人儿面沉如死水，起身上前查看那已开始缓缓化为无形的诡异光罩，全然不知身后佳人又羞又恼，脸颊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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