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雪片子兜头打来，周瑄阔步往前行走，经过廊庑，听见低低的笑声从西偏房传出。
他扭头，红漆木窗隔开两个天地。
屋内的人影挨得极近，像是拥在一块儿。
“早知你在吃汤饼，我便不巴巴送来了，路上倒是捂得严实，可惜等你半晌，现下都凉透坨成一团，定是难吃极了。”说罢，谢瑛便从他手里夺碗。
云彦抱着往后一躲，笑：“阿瑛亲手做的，我可不得全都吃完。”
他大口咀嚼，边吃边看着妻子。
谢瑛手臂搭在膝上，托着下颌看他：“你都好些日子没回去，母亲每回看见我都抱怨，说你索性把家安在馆里是了，当初娶什么娘子。”
云彦抬眸，清润的目光露出几分打趣：“倒不知是母亲原话，还是阿瑛借机讽我。”
“我诓你作甚，当真是母亲原话。”谢瑛直起身子，手却被云彦拉住。
他的手修长温暖，拇指一点点摩擦谢瑛的掌心，沿着细纹滑到指根，继而十指交握，另一只手顺势抚上谢瑛的眉眼，一点点移到唇角，垂眸，淡笑着道。
“我情愿是阿瑛诓我。”
谢瑛腮颊染上红晕，欲抽出手来，云彦忽将她拉进怀里。
楹窗上投出缱绻的影子，何琼之咽了咽唾沫，不曾想有朝一日自己竟能跟圣人一道听人墙角，果真是惊心动魄忐忑刺激，当即浑身热血沸腾，待想趴近看个究竟时，忽听身旁人冷冷喷了口气，登时绷直身体。
周瑄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瞳孔逐渐幽冷，似凌厉泛着寒光的剑刃，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随后转身朝着廊庑深处走去。他步履和缓，霜凝雪雕的背影透着股冷漠森寒，何琼之赶忙追了上去。
“阿瑛的礼物呢？”云彦将碗筷收拾进食盒，伸手冲着谢瑛讨要。
谢瑛轻打他掌心，道：“你想要什么？”
“阿瑛送什么，我便要什么，不挑剔的。”
想着云臻的话，谢瑛到底心存芥蒂，也就没把承露囊绣完，她拢好衣裳，背过身去说道：“那我回去好生挑挑。”
提起食盒，谢瑛刚要开口离去，云彦从后抱住她，下颌搁在肩膀，“阿瑛不必费那等闲心——”
热气呵在颈间，谢瑛仰起脸来，回头。
云彦捧着她的脸，额抵额，声音暗哑：“我与阿瑛讨的礼物，你早前答应了的。”
回程路上，谢瑛歪在车壁，脑中不断回想云彦说的话。
成婚三年，的确该要孩子了。
打梧院门口经过，谢瑛无意扫了眼，却看见云臻和孟筱并肩站在梅树下，两人挨得近，背对自己，不知在说些什么。
迎面甬道，翠碧看见她，吓得手一哆嗦，扭头加快脚步小跑起来，手里端着的瓷碗擦着盖盏发出紧迫的脆响。
“站住！”谢瑛唤她，声音不大但极具震慑。
翠碧兀的停下脚步，满脸紧张慌乱，她不敢去看谢瑛的眼睛，低下头往后撤了一步。
“跑什么，不怕摔了。”谢瑛如是说着，目光落到瓷碗上，虽盖着盏，犹能闻到苦涩的药味。
“四娘子得的什么病？”
翠碧喉咙发紧，小声回道：“回娘子，只是妇人常见的病症，不打紧的。”
府里大夫不看带下病，谢瑛倒是知道，如此从外面请人来看却也正常，只是翠碧眼神躲闪，明摆着心里有鬼，事情若不像她说的这般轻巧，那就是有内情。
云臻闹归闹，但不能闹得翻天覆地，连累家人。
谢瑛蹙眉，声音冷下来：“你可想清楚再说，若你主子出了差错，仔细你有几条命来担当。”
翠碧登时面色苍白，双膝一软扑通跪了下去。
“奴婢真的不知道，四娘子只叫奴婢请人过来，问诊时奴婢守在门外，什么都没听到。”
“那你看见我跑什么？”
谢瑛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急切的斥责。
“怎的，连我身边的丫鬟都要盘查，明儿是不是打算审我？”云臻厉着嗓音出来，一阵风似的站到谢瑛跟前，瞪了眼跪在地上的人，骂道：“还不快滚回院里，丢人现眼！”
翠碧抽噎着爬起来，端着瓷碗往梧院走去。
孟筱提着樱粉色长裙赶来，白净的小脸腮颊微红，看见谢瑛福了福身，柔声道：“嫂嫂好。”
谢瑛回礼，压下心中怀疑，与云臻说道：“阿姊的病，当真不用再请大夫瞧瞧？”
云臻直截了当：“用不着你好心，谁知你是想治我还是想害我。”
她拂袖而去，与来时一样迅速。
长长的廊下，谢瑛与孟筱前后站着。
孟筱咬着唇，黑亮的眼眸眨了眨，欲言又止。
谢瑛见她这副模样，不由问道：“表妹有话跟我说？”
孟筱摇头，发间珠花随之颤动，继而又默默点了点头，“嫂嫂，臻姐姐好像害喜了。”
谢瑛愣住，便听孟筱小声说道：“早上我消食的时候，看见翠碧端着一碗酸辣汤，又听她与旁人说臻姐姐最近胃口变了，总爱这些酸的辣的，我觉得奇怪，先前臻姐姐最爱吃甜食，可送去的樱桃毕罗她一个都没动。”
“表妹心思委实灵巧。”谢瑛不动声色。
孟筱红着脸，手里拧着帕子局促不安：“还请嫂嫂不要声张，万一是我猜错了，便又要惹臻姐姐不高兴。”
“好。”
申时二刻，天已经大黑。
白露多点了两盏灯，盖上罩纱。
谢瑛不喜黑，总爱将屋里弄得亮亮堂堂，外面风停了，雪没下出阵仗，白日飘了两个时辰也偃旗息鼓，收了威风。
谢瑛对着那碗莲子羹看了半晌，寒露和白露互换了眼色，上前问道：“娘子，可是炖的不够软糯？”
谢瑛摇头，心里在想孟筱的话。
云臻有孕约莫是板上钉钉了，可孟筱没有说实话，或者说没有完全说实话。
梧院每日的吃食谢瑛吩咐人盯着，这两日报的饭菜里根本没有酸辣汤，樱桃毕罗倒领去不少，因着不是节令，她即便不吃也会霸占着。
孟筱是怎么发现云臻有孕的呢，又为什么不肯坦白告知，非要藏头露尾，只将结果告诉谢瑛。
以她们两人的交情，远达不到谈论此事的地步。
“娘子，翠碧今儿端的药全洒了，听说被四娘子骂了好久。”寒露整理被褥，打着哈欠说道，“平常翠碧仗着四娘子的势，没少指使旁人干活，这回她从买药到煎药全都自己动手，还将厨娘全撵了出去，你说怪不怪？”
谢瑛听着，其实不难猜云臻的心思。
可她有点拿不准主意，该不该插手，孟筱把事告诉她，想来是要她做恶人。
云臻当真是没有云家人半分风骨，吕骞落难，她便急不可耐地撇清所有干系，连腹中孩子都肯舍弃。
翌日清早，吕骞再度登门。
谢瑛将人请到前厅，又着白露去梧院叫人。
吕骞看了眼桌上茶水，不禁感慨：“我落得此等境地，难为弟妹不嫌弃，拿敬亭绿雪招待，这份情谊，吕骞当终生不忘。”
“姐夫说这话自是见外，父亲早起与姨夫去外面看宅子，母亲和姨母同去的，他们早先再三嘱咐过我，不可慢待姐夫，家里人都记着姐夫的好，更不会因为朝中事务而疏远姐夫。”
谢瑛一番话，将云家态度摆明，亦是安了吕骞的心。
吕骞叹气：“岳父岳母通情达理，四娘她”
谢瑛扭头，见白露小碎步疾跑过来，她起身上前，在门口听话。
“娘子，四娘子不肯过来，还嚷嚷着必须现在出门，守院的护卫怕伤了她，被打的不敢还手。”
昨夜谢瑛给梧院增派人手，美其名曰看护，实则是变相软禁，怕云臻做出什么回不了头的大事。
若没猜错，昨日那碗汤药正是云臻落胎用的。
“你亲自去告诉四娘子，若她要出门，先到前厅来一趟。”谢瑛目光坚定，此事需得他们夫妻二人商谈做决定。
看吕骞的模样，不像不知道云臻有喜，前几回他来寻云臻，明摆着话里有话，只可惜那会儿他们没明白过来。
否则，云臻这般闹腾，便是吕骞脾气再好，也不会忍气吞声巴巴过来数次，面都见不到。
云臻被公婆溺爱坏了，满心满脑全是自己，做事从不顾及旁人，哪怕是父母弟妹，只要对她前途有用，她才不管会不会伤害他们体面。
进门，云臻看了眼吕骞，随后一语不发走到对面圈椅旁，坐下。
她眼眸锃亮，面颊通红，发完脾气来不及敛起的架势颇有些尴尬，她啜了口茶，低头撩起绢帕消遣。
“四娘，我来接你回家。”
“我不会回去的，你走吧。”云臻抬头，咬着牙说道，“从你骂我那刻起，我就决意同你和离。”
谢瑛蹙眉，吕骞怎舍得骂云臻，向来都是捧在手心疼。
吕骞着急，起身想上前，云臻斥道：“你站那儿说话就成！”
“圣人令我休沐，不是要革我官职，你四下求人，到处打听，焉知落在圣人，御史眼里是何模样，便是无罪也会有罪，他们会拟出许多名目弹劾我，我怕你弄巧成拙，这才说话重了些，哪里是骂你。”
“事到如今是嫌我丢人了？正好，和离便是，省的我碍你眼。”
谢瑛头疼，云臻撒泼耍浑的伎俩低劣而又令人生气，余光扫了眼吕骞，果不其然，修养极好的他被堵得说不出话，生生倒退了两步，跌坐在圈椅上。
许久，平复下心情：“你跟我回去，我发誓日后对你更好。”
“你若不是为了孩你肯多看我一眼？”云臻扭头，死死咬着唇不肯妥协，“吕骞，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你放过我吧，求求你，签了和离书，从此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我不会在外人面前编排你，诋毁你，但求你顾念我的好，给我留条活路。”
吕骞浑身凉透，他淡了声音，笑：“真到那一步了吗？”
云臻别开头，屋外起风，吹得楹窗咔哒作响。
谢瑛冷眼旁观，甚至庆幸公婆和云彦没有在府，这事不管如何收场，至少与云家无关，即便日后吕骞怪罪，也不会怪到他们头上。
“你放心，我死也不和离。”
吕骞起身，朝谢瑛作揖辞别：“让弟妹看了笑话，今日是我唐突，还望弟妹帮我照顾好四娘，我改日再登门拜谢。”
谢瑛点头，正欲开口，忽见一道身影晃过，待转身去看，听见咚的一声响动，紧接着传来云臻的惨叫。
血，缓缓自她身下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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