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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转眼便至云彦生辰,宫里也没人回来传信,想是云彦自己个儿忘了。

        午膳后,曹氏催促谢瑛去宫里,让云彦吃碗汤饼,省的这日过的敷衍应付,毕竟是生辰,即便不能办宴席,好歹知道家里有人惦记。

        谢瑛临走前,见翠碧领着个大夫急匆匆往梧院走,她昨晚见过云臻,中气十足,面色红润,不像是有病的,何况府里有大夫,何至于要出去另找。

        白露忍不住道:“四娘子还要装病躲多久,曹家姨母都住下两日了,她还称病不见,现在又去外头请大夫,着实不知她心里头怎么想的。”

        寒露搀着谢瑛上车,扭头看翠碧消失在游廊尽头,“今早我去库房拿物件,听府里老人私下议论,说四娘子和孟家姑娘有龃龉,曾当众闹得不大痛快,四娘子好面子,如今孟大人升迁,吕家姑爷被强令休沐,她怎么肯在故人面前示弱,这才躲在梧院。”

        “我还纳闷呢,原是这样。”

        两人落下车帷,又将新换的铜雕牡丹手炉递给谢瑛,分坐在外侧。

        起了阵狂风,晴了两日的天开始转阴。

        由望仙门入,经由昭训门过了第一道宫墙后,谢瑛便下了马车,冷风兜头灌来,掀飞帷帽,氅衣被吹得鼓鼓作响。

        白露赶忙走上前,为她重新拢好氅衣,系紧绸带,垫着脚将兜帽拉过来盖住乌黑的发,前来接应的黄门正好赶到。

        谢瑛递给他腰牌,趁黄门查看的空隙,寒露从车内取来食盒,交给谢瑛。

        “夫人,请随我来。”

        当今搬宫后,换了不少新面孔,眼前这位黄门,她便从未见过。

        高耸的城墙,威严伫立在前方,两人穿过含耀门,黄门躬身低声提醒:“夫人,左拐往前便是弘文馆,布局与太极宫时大同小异,您慢些走,小心台阶。”

        谢瑛道谢,提起衣裙跟着转到长街。

        猝不及防的风吹得她眼睛生疼,鼻子一酸,眼眶里涌上泪花,抬手擦拭眼角,耳畔传来洪亮的开道声。

        额头微凉,浓黑如墨的半空阴云破开口子,扬洒下密匝的雪花,空气中宛若流淌着霜雾,前头有人从那雾气中阔步走来。

        谢瑛眨了眨眼,睫毛上的水珠洇湿眼眶。

        那身影如青松般挺拔俊逸,如明月般高洁疏离,步履从容有度,茫茫天地间,仿若因他的出现而有了别样颜色。

        模糊的光影逐渐凝聚,脚步声几乎近在咫尺。

        谢瑛脑中山呼海啸一般,早已忘却的画面此时却无比清晰的浮现开来,将她平静无澜的心瞬间震得砰砰乱跳。

        握笔的周瑄抬起头,冷峻的面容微微一松,他端正肩膀,声音温润:“十一娘,你叫我什么?”

        空气燥热,彼此对视的两人面颊通红,口干舌燥。

        她弯下腰,看见他怔愣了瞬,垂下的睫毛掩住瞳仁的惊讶,周瑄身上有书卷气,却不文弱,眉眼如星,清冷矜贵,与生俱来的逼迫感。

        谢瑛咬着唇,往前靠。

        周瑄攥着笔,拇指和食指捏的泛白,他抬起眼皮,瞳仁闪亮,不再往后躲避,只用那灼灼目光回视谢瑛。

        令人头晕目眩。

        谢瑛掐着手心,黑色皂靴从眼前走过,没有任何停留,跨上高阶,拐进楹门。

        被风震荡的衣裳无力垂落,乱跳的心慢慢沉静下来,谢瑛这才觉得后脊凉浸浸的,自己不知怎么竟出了好些汗,她提着食盒,深深吸了口气。

        他比从前更高,更加英武,眉宇凌厉,沉稳威严,也如她所愿,重逢即是陌路,一丝多余的眼神都不会再有。

        “夫人,约莫您要多等片刻,圣人去了弘文馆。”黄门咦了声,将手揣进袖子。

        谢瑛顺势看去,门下省最西侧是弘文馆,旁边是集贤书院和史馆,朝廷藏书尽在此三馆之中,青石砖上落下薄雪,跟随的侍卫戍守在弘文馆外。

        她理好兜帽,只觉得天越来越冷,手脚也跟着冰凉起来。

        周瑄与门下省几位官员为着商榷招募经生、书手之事,自紫宸殿徒步而来,入馆后,隋侍郎看向旁侧官员,伸手一指道:“陛下,这位便是魏尚书的得意门生,校书郎云彦,前几日修整完毕的国历亦是由他主笔。”

        周瑄扫去目光,见右侧第五人微微倾身,不由快速将人打量了一番。

        月牙色襕衫清淡儒雅,交握在身前的双手修长,骨节清隽有力,他看过云彦的书,史馆呈奏的典籍中有他的文墨,那笔字倒也对得起这双手。

        隋侍郎觉察出周瑄在逡巡,便忍不住喋喋:“若老臣没记错,魏尚书只收过两个弟子,一个是云六郎,另一个是当今您呐!”

        声音苍老不失力道,言语间透着自豪欢喜,说完便满怀期待仰望周瑄,自然是等他附和两声,以此来证明他所欣赏的人,是当真优秀,当真值得不遗余力的夸赞。

        馆内安静,书页翻动的声音犹如春蚕啃噬苍叶,雕花铜炭炉燃的极旺,时不时发出噼啪的烧灼声。

        魏巡说过,云六郎和他很像,开蒙早,肯苦读,没有一点绮襦纨绔风气。

        外头的风呼啸着吹卷起帘栊,雪片子将那明黄色窗纸打的透湿模糊。

        廊下的婢女冻得鼻尖通红,压着嗓音打了好几个喷嚏,院里不知何物倒地,哗啦的巨响惊得数人跑去拾掇,就连馆内,也忽然冷冽下来。

        周瑄乜了眼门外,脑中浮现出高墙下躲在黄门后的人,他本是过来走一遭,稍后要回紫宸殿议事的,可突然间就不那么着急了。

        沿着长条案慢慢踱步,指尖摩挲,目光扫向案面搁置的新编国历。

        声音清朗疏淡:“校书郎,劳你为朕讲解一下新编国历与往年的差异。”

        抬头,吩咐黄门:“备下吃食,一并端来弘文馆。”

        风咔哒一下吹动门板,密匝的雪似乎更猛烈了。

        谢瑛面色苍白,手脚发抖,风雪沿着兜帽袭进领子,后颈湿凉。

        旁边的黄门觑了眼,心里暗暗叹气:以往圣人都没来过,今儿偏不凑巧,不止碰上,还待了大半个时辰不出来,也不知是他倒霉还是这位夫人倒霉。

        谢瑛余光瞥见黄门的脸色,从腰间取了几贯钱,递过去。

        “中官大人,劳你费心跟我受冻,你有事便去忙,我再等会儿,若圣人还不出来,便也打道回府了。”

        黄门态度立时恭敬,“夫人哪里话,都是做奴才的本分。”他悄悄垫了掂分量,当即觉得再捱些冻也无妨,“那您先在这儿等着,我手头还有个活儿没忙完,便告辞了。”

        谢瑛点头,黄门作揖离开。

        当今御极后办了不少官员,三馆亦是如此,年后搬宫,大量书籍需要规整修撰,然人手不足,故而个个都当骡马用,不分昼夜,巷道中经过的官员无不脚步疾驰,乘风一般。

        谢瑛跺了跺脚,抬手擦去睫毛上的雪花。

        “十一娘?”试探的声音带着几许惊讶。

        谢瑛回头,但见一身穿绯色圆领官袍男子逆光而来,精瘦健壮的身躯孔武有力,三步并作两步朝自己跑来。

        “何琼之?”谢瑛怔住。

        当年她去书馆,除了周瑄,最多见到的人便是何琼之。

        周瑄离京,何琼之跟随左右,经历几场硬仗后,在军营打出名声,现下已经是三品右威卫将军,官声显赫。

        意识到自己失态,谢瑛往后撤了一步,改称道:“何大将军。”

        何琼之没在意称谓,只是重见故人显得很是兴奋,忍不住咧嘴笑道:“老远还以为看花眼了,没成想果真是你,冰天雪地,你在这儿站规矩呢!”

        谢瑛跟着笑:“当我还没出阁时候呢,我都嫁人三年了,早就不用再站规矩。”

        从前但凡谢瑛去迟,多半是在家中被父亲责罚,或关在黑咕隆咚的柴房自省,或跪在烟熏火燎的佛堂抄经,以至于何琼之常打趣她,是站规矩的常客。

        何琼之更黑更瘦,人却很精神,浓眉大眼透着股干练劲儿。

        “你来这儿作甚?”

        谢瑛往前拎过食盒,弯眉道:“今日郎君生辰,我来给他送碗汤饼。”

        何琼之感叹:“咱们三人,谁都没想你是第一个成婚的。你大婚的消息传至边境时,我们正在苦战,当今陷入重围,与敌人殊死搏命,好容易撑到我去,他浑身是血,仅剩一口气活着。

        那么重的伤,躺了两个月才下地,若不然,我们定要偷赶回京喝你的喜酒。”

        谢瑛抿着唇,没有接话。

        何琼之粗枝大叶,并不知晓两人细微关系,更何况她和周瑄瞒的严,有意避开旁人视线。

        “走吧,正好一块儿进去。”何琼之站直身子从阴影中拔出脚来。

        谢瑛摇头:“圣人在,我过会儿再进去。”

        何琼之哦了声,想起两人闹僵的事来。他不知道内情,却知道这些年周瑄片字不提谢瑛,想来是天大的矛盾。两人都是倔脾气,平时瞧着挺讲道理,翻脸后却谁都不肯低头,若有一个愿意退步,也不至于闹成今日的局面。

        何琼之是这么想的。

        进弘文馆时,黄门正在侍奉热茶,盛汤饼,暖的头皮发酥。

        何琼之提步上前,将要提一嘴谢瑛,周瑄刚好掀起眼皮,淡淡扫过,眸光分外冷厉凉淡,他忙咽下话,摸着后脑勺坐在旁侧空位。

        手边的云彦白面俊俏,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间能看出修养极好,偶尔抬头,视线依次落在书页上,讲解的声音平和纯粹。

        放在人堆里,倒也是个出众的。

        国历厚重,翻过的书页尚且薄薄十几张,若要看完少不得要花些时辰,瞧黄门布置完膳食,何琼之清楚,圣人是没打算离开。

        他默默看向被风拍打的毡帘:谢瑛那身子骨能受得住吗?

        咬咬牙,何琼之状若无意道:“外头有个小娘子,提着汤饼站在墙根下冻得直打哆嗦,也不知道谁家的。”

        汤饼二字咬重了些,唯恐云彦听不明白。

        说完,也不敢去看周瑄,心虚的仰着头,盯着横梁一眨不眨。

        云彦手一顿,忽然想起今日是自己生辰,忙起身作揖:“圣人见谅,约莫是内人过来给微臣送汤饼,她这两日身子不大好,容微臣先去看看。”

        周瑄神色冷冷,瞥了眼手边冒热气的汤饼,云彦看见,解释道:“今儿是微臣生辰,还望圣人准允。”

        周瑄嗯了声,道:“校书郎去吧。”

        内间只剩下周瑄与何琼之,静的有点骇人。

        何琼之讪讪笑道:“云六郎和他娘子倒是恩爱的很。”

        周瑄抬头,眸光幽深肃冷。

        何琼之捂着眼睛避开,心道:不好。

        当年他和周瑄醉酒,问过一嘴谢瑛的事,周瑄当时就这副表情,也不说话,就那么阴恻恻的看着他,看的他小腿肚直打颤。

        果然——

        “城外伏击案查出幕后牵连了?”

        何琼之倒吸了口气,虚道:“尚未。”

        “蓬莱宫宫门戍卫皆重新换防,人员可排查清楚了?”

        何琼之面红耳赤:“正在筹备中。”

        “募兵奏疏梳理好了?”

        地上要是有条缝,何琼之恨不得钻进去:“臣学识浅薄,还在酝酿。”

        周瑄合上书籍,冷鸷的目光落在他黢黑的脸孔,掷地有声。

        “稍后自行去领二十廷杖。”说完停了少顷,补道:“用这么粗的实心棍子打。”

        两手圈出碗口粗细,对着何琼之比划。

        何琼之:

        替补讲解的陆校书郎躬身进门,紧张的话音尖锐,好容易平复下来继续道:“圣人,旧历中关于此处用的是定朔之法,极易出现连大月或连小月的现象,故而我等与太史局联合商议,定以进朔法取而代之,您看”

        周瑄凝视着屋檐下,被风拦腰截断的冰锥,七零八碎跌落廊中,狂风卷积着帘幔,撕扯出暴躁的模样。

        狭隘的快/感中隐约夹杂着几许不屑,恼怒和自嘲,他知道怎样能让对方难受,此时却因为无法尽情施展而觉得不尽兴。

        顷刻后,他起身,淡声道:“回紫宸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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