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偶遇


卿舒宫,清消殿。

        晋玉柚哄睡了四皇子秭归,拉住身侧乖巧等候多时的三皇子常宁,柔声道,“常宁,我们走罢,你姨娘的轿撵该到了。”

        常宁一直安静到出了清消殿,才有些蹦跶地拽住晋玉柚的袖子,咬着他娘亲的耳朵道,“母妃,姨娘真的生的比母妃还好看,比母妃还温柔吗?”

        玉柚瞥一眼宫外,仿佛看见了幼时的江南光景,她带着幼妹去偷外祖莲池里的可脆可甜的莲蓬,碧蓝的池子里,妹妹同她怯怯嗤嗤却又偷欢的笑声,荡漾了整个江左。

        她对儿子肯定地点点头,“你姨娘才书比母妃通多了,貌也好看。所以她来了宫里同你作伴,便也算是你的师长了,你要好好听姨娘教诲才是。”

        常宁欢脱道,“母妃说过多次,儿子都记得。”

        说话之间,二人已经到了正殿角门,掌事太监已经备好了仪仗,玉柚为儿子整了整领口。今日这小家伙太跳脱了些,不过也难为他,平日里宫规严谨,本该是撒泼跑跳的年纪,却一直被这么拘着。或许是感受到了自己的喜悦,这孩子才这般兴奋罢。这是自进宫来,太后第一次许她真正被视作的家人入宫陪她,虽说是打着扶持教养皇子的名头。一想到妹妹,她就没得闻到一股荷香,那是家乡的味道。

        玉柚正欲出发,大宫女华池忽然向前方虚揖一礼,示意娘娘向前看去。玉柚一愣,前方四人拥簇一人,正徜徉在她宫前的正路上。最末的答应拥簇一人,常在二人,贵人三人,嫔位以上便是七人的规制,太后御下的后宫规制极其严格,哪来的四人规制?再仔细看,就仅仅是四人双手空空围着,还有三人身着飞鱼服且佩刀,显然是外宫侍卫。内外有别,何时侍卫也能在后宫如此悠哉散步了?便是陛下入后宫,也是没有外苑男子跟随的啊!

        华池脸色有些发黑,外男入宫闱,她不知道是否需要让宫女们回避。可远处被簇拥的人儿束半冠着素裳也看不出男女身份,这可怎么办才好?

        刚抬眼看主子,主子脸色如常,款款牵着三皇子踏步迎面走上前,她赶忙低眼跟上。待至跟前三五米时,只见对面为首的年轻人已经作了一揖,用略嫌清冷的声音恭敬道,“参见娘娘。”

        玉柚心下一冽,年轻人身侧的四位侍从也随主向她行礼,只有右边一着红纹蟒服之人单膝跪地行宫礼。玉柚认得他,他是皇上前朝的贴身秉笔太监,连后宫都很少见。当日皇帝为示对于晋氏与顾氏的看重,特意让阿嘟作为引首官,奉自己入主宫殿。能让阿嘟躬身服侍且在后宫随意带侍卫的人,身份必定敏感且贵重。

        玉柚在年轻人行礼后,赶忙回礼。常宁也随母一揖,乖巧下拜请安。

        待年轻人走近后,玉柚略抬眸打量,这年轻人身材颀长,面色冰白僵正,身着蓝白,明明未有丝毫笑意,可让人如沐春风。

        华池走上前,恭问道,“给官人纳福,不知官人如何称呼?”

        年轻人一抬手,“孤经过此道,打扰贵人仪仗,实在抱歉。贱名不足道,果位亦难启齿,娘娘不必挂怀。”

        孤!

        玉柚与身后诸人皆倒抽一口冷气,整个王朝能自称“孤”的,唯有拥有文武功劳册封官位的王族。而本朝未有以文功册府的近支王族,那么,这内宫竟然出现了镇守边地的实权王族?还逛街似的到处晃悠?!

        阿嘟上前两步打千道,“娘娘宁神,这是莘黎殿下。”

        玉柚一惊,在家中尝听外祖父提起过这位郡王,年少聪慧,系成祖亲自抚养,自幼走南闯北,战功赫赫,是难得的将才。陛下即位后便出征南蛮,又一举平定淮东,只是因为出身旁支,恩遇寡淡,许多年都未踏入过帝都了。这位殿下在消息中应当还在淮东,怎么今日突然出现在内殿?

        玉柚平复下心中诸多念头,再抬眉细看,莘黎似乎与传闻中杀伐果决的形象不同,端这面相,囧乎一略微正经少年书生罢了。

        莘黎走上前两步,一作揖,趁清鄂妃回礼时莞尔问道,“听闻娘娘系母族抚养长大,不知可有恩师顾江南的近况否?”

        “家外祖父前些年患病卧床,近些日子有些好转,前几日捎信予妾身,说是已经可以下床走动,还约了故友于西湖一游。”

        莘黎笑道,“早些年恩师抱恙,奈何孤在淮东,难以平息诸多事务,遂与恩师书信并不通畅。今日因缘入宫,恰得娘娘宽慰,甚是幸哉。不过日上正午,不知娘娘携小殿下摆驾何处?”

        因这皇亲说话极为平和谦让,又与外祖父有师从之分,玉柚心中平添许多好感,便一五一十对莘黎坦诚道,“妾身仰承太后慈谕、陛下圣谕,迎舍妹入宫教诲小儿。”见莘黎眉目似有疑惑,便知晋氏文才衰微已是深入人心,又补充道,“是妾身母族一脉的表妹,也是系外祖父教养长大。”

        “怪倒如此。”莘黎颔首,突然话锋一转,“不知可是顾家林氏妇所出的女儿?”

        玉柚一愣,“是。”

        “这便是了。孤当日于令外祖门下受教时,常听得娘娘家中小妹天资异禀,令外祖曾赞道家中诸郎若有此女三分气魄性情,顾氏便可称雄天下文脉。今日得此机缘,孤有一请,不知娘娘是否应允?”

        清鄂妃颔首,“殿下请直言。”

        “孤此间或可小住帝都,不妨请林姑娘往莘黎国府一叙。这林下风致,孤亦想分得一顾眼缘。”

        玉柚愕然,竟未算到莘黎有此一邀,宫内外势力盘根错杂,此举不知是福是祸。正在犹豫之间,阿嘟又是打千道,“娘娘不必惶恐,殿下性情邀约,圣上必然欣喜娘娘亲眷能予殿下府中尽欢。”

        华池心下惊讶,秉笔大监竟然如此笃定圣心,看来这位殿下的恩遇并不如传闻中那般稀疏。清鄂妃立马点头一福,“小妹能得殿下点播,实属三生有幸。今日待小妹安稳,随时静候殿下传召。”

        莘黎点头,对身侧着靓蓝银冠的侍从吩咐,“去下请帖。”侍从点头,转眼间,没入宫墙阴影。

        阿嘟在莘黎正欲再度开口时再度跪下,抢声道,“陛下想是在前殿等急了,殿下不妨来日与娘娘谈讲,请殿下移驾金桐台。”

        莘黎眼中平静,对清鄂作揖,“打扰贵人清安,孤告辞。”玉柚还礼,示意仪仗散开。莘黎并不谦让,径直向前走去。

        玉柚目送三人远去,华池走上前来,小声疑惑道,“娘娘,奴婢怎么觉得莘黎殿下突然有些恼了?”

        玉柚训斥道,“不可非议王族。”

        华池讷讷,赶忙招呼仪仗,“起驾!”

        三皇子常宁似什么都没发生般,镇静中夹着些许欣喜地牵起母妃的手,“母妃,咱们快去接姨娘罢!”

        玉柚一愣,突然双手掐住儿子晶莹剔透的包子脸,使劲揉搓,娇嗔道,“你这小子,平日里安安稳稳的老大人一样,怎么今日你姨娘来,你如此兴奋?嗯?”

        “痛,痛,痛、痛、痛——母妃!啊——”常宁不装了,“姨娘是母妃这么多年除了太公唯一一个陪伴的亲人,儿子听名字就觉得亲切,以后和她讲话就不用那么多弯弯绕绕了,儿子当然觉得开心。”

        玉柚静默,似乎回望起自己这么多年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的深宫日子,的确是步步惊心。常宁摸了摸自己微红的小脸蛋,又蹦出来一句,“以后,我也能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有个姨娘让我撒撒娇,给我揽揽错了……”

        华池见气氛不对,笑吟吟上来打趣,“三哥原来是盼着六姑娘来给揽错撑腰的呢,以后是不是把咱们主殿的瓦片都给掀掉了?”

        常宁不忿,暗戳戳拍了华池一下。玉柚拉开他,哄道,“走罢,别让你姨娘在日头底下晒着了。”

        一群人有说有笑地向外步行而去,最是宜会亲友的日子啊。

        宫外,晴空春寒。

        黄衫女孩瞪着水灵的杏眼坐在八抬大轿中,旁边的太监官帽上的流苏一抖一抖,等待宫门的开启。

        好像隐隐是天注定,所有的江南烟雨都将在这炎炎的宫城阳光下徐徐退散。

        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

        一如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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