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记忆
让姜问发觉事有蹊跷的，并不是那本介绍浮生秘境的书，而是记忆。
记忆是最会加工合成的东西，无论是自己主动还是受他人迷惑。
尤其是在修真界，修改人记忆的法门只多不少。姜问自从东岚出发起，便将脑海中修真小说会出现的情节全部翻了一遍，以做参考。
其中，幻境失忆，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今天一早醒来，脑子里“通过入门考核”这个念头就挥之不去，姜问内心也因为这个念头不由自主滋生出一股骄傲，飘飘然油然而生。
自洗漱完毕，姜问的情况就有些不对了。
恍惚间，她将自己屹立于山巅，俯视脑海里未通过的弟子，像发软的虫子，无规则地挣扎；东岚王朝里汲汲营营的凡人们，徒有其表的热情和蝇营狗苟的虚伪；常年在家叽叽喳喳的母婆母舅，从小给她灌输照顾兄长的观念，如今算盘打了空……
凡人。
庸碌的凡人。
自以为是的凡人。
姜问不由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容，还未等深想，刘师兄召集集合的声音便响遍弟子舍，打乱了她的自视甚高。
她才恍然回过神来，刚洗过的脸上一滴汗珠滑落，溅在水盆中划出涟漪。
水盆里，是她扭曲的微笑。
这不正常。
非常不正常。
倒并非姜问没有这俯视人的臭毛病。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一旦在一场竞争中取得胜利，她会在心里俯视失败的竞争对手从而获取精神快感，这是她竞争的乐趣之一，也不打算改。
但她怎么会用侮辱性的词汇？！
她一般只需要站在胜利者的角度，享受脱颖而出的果实便足够了。
蔑视人，太没品了。
好像一个无能之辈在狂吠，简直拉低她的优越感质量。
她要的是胜利的优越感，是努力后由强力对手、重重困难酿造的竞争胜利果实，不是强行拔高自己进行精神胜利法。
更何况东岚百姓和她的亲人，根本不是竞争者，她不会将情绪延续到他们身上。
旁人的问候何时成了虚假的热情？处世之道又如何会被她扭曲成蝇营狗苟？
母婆母舅对她的关怀她怎会嫌吵？照顾兄长亦是家人之责。
偶尔她会对他人产生厌烦，也不过是性格使然，更喜清静罢了。
这样的情绪太诡异了，似乎将夜深人静时她偶尔的阴暗想法无限扩大，几乎将她扭曲成一个“非人”，一种不可名状的扭曲之物。
如果没有被打断，姜问无法确定自己会不会接着膨胀，至最后成为一个视人如蝼蚁的怪物。
姜问几欲作呕，抚着胸口干呕几声，待回过神来，快速地接受了这种诡异的状态。
她是个擅于接受的人。
也许是修真界的环境滋养了她的阴暗想法。姜问心想。
毕竟她即将有机会跳出寿限和红尘，成就伟力与长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非人”了。
世俗的权力尚会滋生人的欲望，腐蚀人性。更何况伟力是最至高的权力。
但接受自己不代表她会向这阴暗的方面发展。
人之所以为人，在于爱智慧。
约束自己，是智慧的一种。
如果任由这种非人情绪放大的话，按修真界的话来说，便是心境欠缺。最后的归宿不是修为终无寸进，便是在膨胀中为人绞杀。
姜问心下坚定，想一扫郁气，使内心重回宁静。
但内心如何又岂是她想明白便可控制的？她觉察那点阴暗如虫蛀一般染黑了她内心的一角。
姜问无奈，对于一个习惯未雨绸缪的人来说，一点可能会失控的事情不能得以解决，深埋心底，实在是如鲠在喉。
直至出门时，姜问犹对这诡异的情绪心悸，但没过多久，她便被繁重的锻炼给敛去了心神。
每当锻炼中稍一走神，刘师兄的竹棍便直直打了过来，在身上留下红红的印子。姜问便也全身心地投入了进去。
这诡异情绪到此也未曾引起姜问的注意。她习惯于接受，未曾想这份情绪并非出自她自身，而是幻境根据她内心无限滋生出来的阴暗之物，早已面目全非。
这时候，姜问未曾发觉有何不对，仍以为自己早已通过考核。
青岚宗的药澡如附骨之疽，疼痒难耐。
但姜问从一开始便保持清醒，待后来药澡逐渐清澈，药性微弱，其痛楚对于姜问来说也算可以忍受。
姜问这时无所事事，便开始回想起入门考核的内容来。
虽然她一向习惯站在胜利者的立场上，但她一直会对每一次考核竞争进行复盘。
而极具代表性和意义的入门考核，她自然不会因为通过就放下。
说来也怪，按往常她的习惯，考核结束后休息片刻便会开始复盘寻找错处总结经验，这次竟然拖到了第二天中午……午……
嗯？我原来在想什么来着？
姜问在水底皱了皱眉，胸膛微微起伏，鼻尖冒出细小的水泡。
姜问如何回想，都回想不出自己方才到底正想些什么，只觉得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可无论如何回想，记忆的弦好似断开，再也寻不到踪迹。
她有些慌张，努力地去回想却一无所获，脑子也有些乱。
“嘶——”
姜问猛咬舌尖，止住自己钻牛角尖的行为，努力晃动着酥软的身体，让快要温和下来的疼痛再次遍布全身。
既然想不出，那便不想。
姜问用疼痛麻痹住自己思索的冲动。直觉里忘却的事情对她来说十分重要，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索，只能由疼痛来控制自己。
待疼痛渐去，药澡在这十几分钟内也只淡化了一丝，姜问再次无所事事起来。
那么来复盘一下入门考核吧！
说起来，她怎么现在才……
啊，入门考核不是通过了吗？逝者如斯夫，早已远去，现在思考有何大用？
姜问的半阖的眼睛迷茫一瞬，再次清明起来时，早已抛却了脑海中的杂思，专注于眼前的药澡，细细感受蚀骨的疼痛。
久到她神智不清时，姜问脑海中一闪而过一个念头：入门考核……要抓紧复盘有无缺漏……抓紧了解修真界……
复盘缺……了解修真界……了解……
了解修真界……
了解青岚宗……
迷离的眼眸再次茫然，随后复原。
这一次茫然后，姜问的脑子很显然有些愚钝起来，连神智也有些不清了。
她麻木起身后，待思维活跃起来时，又起了对于弟子舍陈施的怀疑，神思再次发现端倪。
这一次，姜问再一次被修改了意念，不同的是，前三次被修改的记忆重新回到了她的脑海中。
第一次，想复盘入门考核，忘却了记忆。
第二次，想复盘入门考核，被修改了思维。
第三次，恍惚之中想到情报一事，停滞了思维。
第四次，回想昨夜入住弟子舍一事，却发现自己对弟子舍陈施毫无印象，被塞入虚假的记忆。
也是第四次，不知是超出了阈值还是如何，姜问前三次的记忆并这一次的都得到了修正。
每一次，当姜问想要回想那所谓的入门考核，却被屡屡阻碍，她还有何想不明白的呢？
姜问觉得自己这个多思多想的毛病也还是有些用处的，至少并非只会消耗她的脑细胞，漫天地止不住思考，停不住多虑。
姜问确定她还在考核之中，而且是幻境型考核。
之所以觉得是浮生秘境，是姜问的直觉。这种在大佬们看来小儿科的考核，大概是不会有迷惑多余的信息的，光幻境就够他们吃一壶了。
虽说是知晓了自身处境仍在入门考核之中，
但姜问不敢轻举妄动。
什么□□掠以破除幻境，或是直接寻刘师兄道出真相，都是下下之策。
她人在青岚宗内，这是入门考核，不是什么害人性命、历练之中的野生幻境。
作为一个考生，揣摩题意才是正经事。
那么问题来了。
青岚宗究竟在考核他们什么呢？
勘破幻境的洞察力、成功后反省自身谨慎、求学好问阅读书籍的习惯、坚持炼体之苦的毅力……？
可洞察力、谨慎、毅力等品质，随意一个遭遇危险的幻境便可将人之品行摸得一清二楚。而求学好问亦是易察的品质。
这些普通幻境即可解决的事，为何要编织一个“通过考核，集体于山峰打基础”的幻境来？
看书籍上的内容，浮生秘境是飞升大能留下的珍贵宗门底蕴，何必拿来作弟子入门考核使用？
偌大一个青岚宗，即便这幻境秘境在修真界是个珍稀物什，没有低阶幻境可用，也不至于一个修幻境的修士也找不着。
五千凡人弟子，即便一人配个施展幻术的修士，青岚宗也并非没有，怎么着也犯不着用这看起来非常珍稀的浮生秘境。
对了，这些以团体聚集的组织，应该尤为看中后辈们的团结精神。
虽然刘师兄据她的推断，应该是受秘境控制的幻影，但其他弟子很可能不是。
也许之后会有什么个人无法应付的危机出现？到时需要与其他考核弟子们团结一致克服？
姜问皱眉，这还是普通的危机应对问题。
姜问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事了。
她现在正随大流在食堂吃午食，因为是休息时间，刘师兄不会受秘境指示来打扰她的思考。
……思考？！
姜问想到自己被修改了四次的意识。她原先以为，这不过是幻境特有的机制，一见有人即将破除迷障，自然会搅乱思维模糊她的意念。
可如果真的是浮生秘境的话，这也许是被操控着的！那么她先前在浴桶里的错觉不一定是错觉！
宗灵，浮生秘境的掌控者，书籍上语焉不详的存在，也许真的能感受到秘境里弟子们的思维！
姜问的脊背有些发凉，寒气直冲天灵盖。
无论是谁，都不想被人知道心中所想，更何况……
姜问轻咬舌尖，她这个生而知之者，不知道在修真界的定义是什么，夺舍？
不，不能自己吓自己。
要么，它真能感受到秘境中人的思维，那么她早就暴露无遗，现在还未有事，就代表她的来历清白，在宗灵看来是小事一桩；
要么它只能实时勘测他人心中所想，无法深挖人隐藏心底的隐秘，但刚刚她慌不择路，已经想到此事，如今还未有反应，不是宗灵未曾注意，便是不甚在意；
或者它并不能感受他人心中所想，修改意念是幻境机制，那水中是她的错觉，只是巧合罢了。
不管如何，以修士速度之快，没被立马抓起来下狱，便代表她暂时无忧。
————
姜问以为下午仍是炼体修炼，却发现刘师兄带他们到了一间屋前。
进去便是一间空大的静室，有姜问前世三个教室那般大小。最上首是一个高台，上面放置着一个蒲团，下首整齐的四十个蒲团，五行八列。
高台上的蒲团早已坐着一人，是位穿着筑基弟子服的女修，细眉琼鼻，敛神静坐，眼神放空于眼前，即便许多人喧嚷进入这静室，也未曾打扰她分毫。
“三十二人一人一个蒲团，马上坐好。”
三十二人？
姜问诧异转头，原先她数过人数，刚好四十人。现在那八人去哪了？
却见刘师兄面无表情，周围人也无人露出异色，好似原先这山峰上就只有这三十二名准弟子一般。
莫非是考核未通过被送出去了？可标准是什么？
姜问压下心中异样，静静观察。
众弟子踌躇不前，不敢突兀迈步是其一，未曾被安排好座位恐座位之争纷扰是其二。
若是因一时不慎给刘师兄和高台上的那位师姐留了个坏印象便不美了。
姜问没有这个顾虑。
她看了眼虎背熊腰，正想挥手赶他们的刘师兄。
她先前便有所猜测，觉得这位刘师兄并非活人，而是秘境投影出来的幻象。
刘师兄虽说是在教他们炼体，可从未触碰过一个弟子，即便纠正他们姿势时，也是用他手里的竹竿。
为人也不苟言笑，无论何事都无法打扰他开展下一件事项。
当然，这都可以解释为刘师兄个人的性格便是不善言辞不爱与人接触。
所以她没有什么证据，只是直觉。
只是每次刘师兄打断她思考的时机都有些蹊跷，尤其是早晨洗脸那一次，若非他敲门打断她扭曲阴私的想法，恐怕她也无法抽身得那样快。
姜问几个念头转瞬即逝，在众人踌躇之际，坐在了第一排中间处。
这个位置好，她正好观察观察这位师姐的神情面貌。
周围其余人见姜问行动，打量刘师兄的神情一眼，接着又走出几人坐在蒲团之上。有人带头，蒲团马上被瓜分干净。
蒲团有四十个，人却只有三十二名，倒是显得有些空落落的。
一排正好是八人，最后一排无人坐，却没有弟子觉察不对。
高台上的女修依旧无神，对姜问打量的视线也没有任何反应。
姜问更加不予掩饰，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这位与刘师兄一样扮演引导角色的师姐。
不，对方穿着筑基弟子服，她一个凡人应该唤作师姑。
这位师姑还是那副不为外物所动的样子，即便周围人开始走动，她依旧凝视着前方，半垂眼眸，似是在发呆。
待最后一人刚坐下，她像是一台机器忽然开机，睁开眼眸扫视众人，虽还是面无表情，却比刚才生动多了。
女修朱唇轻启，“日后每此时都为启蒙常识课程，过时不候。”
说罢，她一捏诀，背后空白墙上出现一种奇异的图样，似乎像泡泡一样挤在一起。
“宇宙，无限空间为宇，无限时间为宙。宇宙无垠，无边无际，但世界有际。
世界为宇宙之衍生，宇宙之中有无数世界，称三千世界。三千为虚数，世界之数无时无刻不在变化”
说着，墙上的图画里，一些泡泡湮灭，又有一些泡泡在其他地方浮现。
“世界由宇宙孕育而诞，因宇宙湮灭；但有少数世界由大能者开辟，造而化之，繁衍生息。
我界名为玄正界，为佚名大能所开辟，创世之时间已不可考，故予以创世为三千数。世界之始，为界历三千年。”
图画变换，所有泡沫消去，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光环。在一阵沧海桑田中，光环逐渐凝实，变成一个实体，旁边浮现一行文字——“界历三千年”。
原来如此，与前世的一世纪差不多，以后见到界历二字，都需要倒数三千年，才是修士的计时时间。
就是不知道这计时是从人类有意识开始，还是这世界出现第一个修士开始。
姜问思索间，女修的声音再次响起。
“界历三千年，我宗祖师昭黎、苍渺宗祖师繁六安、五行剑宗祖师罗艰得修士传承，开启玄正界修道之始。”
？？？
世界之始，人才刚出现吧？直接开始修炼？还是说三千年之前其实就有人类了，三千年计时是从修士开始？
对了，这个世界不是宇宙衍生，而是人为创造，也许那位大能有留下传承？
“界历三千五百年，各地纷争征战，我宗祖师昭黎立青岚部落。
界历三千八百年，纷争渐止，祖师立国，史称青岚王朝。”
图画由圆形实体开始演化为一张地图，有一条界线在地图右下角，将四分之一割裂出来。
青岚宗的标志——祥云掩金日——便在这分裂的四分之一处，除此之外，其余四分之三处，下方有一个金色眼眸标记，上方有一个青铜剑标记。
这分割的四分之一处，便是如今东岚王朝的地盘，分割的界线便是那凡人不可逾越的天堑谷和氓山。
却不知已经得到传承，踏上修真之路的修士们为何没有越过这条界线。
女修指着标记道：“金眸为苍渺宗之标志，代表其所立的苍渺王朝；青铜剑为五行剑宗之标志，代表其所立的五行王朝。
如今二者王朝经历数代更迭战乱，早已破灭。原先大地上重建新秩序，被二宗收为附属王朝。
如今苍渺宗之王朝为明秦王朝，五行剑宗之王朝为临洲王朝。”
“祖师在位三百年，休养生息，教养领民，于界历四千一百年退位于弶帝，入修真界立青岚宗。”
“界历四千二百九十七年，青岚王朝叛乱。祖师前往凡俗界，任青岚王朝国师。平息叛乱后，三万男子并五千余女子在青岚宗修士帮助下越过氓山，建立王朝，自此青岚王朝一分为二，作青西王朝与东岚王朝。
青岚宗内划分两脉，为西脉与东脉。”
图画随着女修的话语变换，一个小一些的青岚宗标志分化出来，越过界线，立在一处。
两个标志齐齐变色，西边的祥云化作青色，东边的祥云化作红色，自此与青岚宗的白色祥云区分开来。
女修的话基本在照本宣科，像史料一样平淡无味，但里面的信息确实不少。
其他二宗并不在乎自己在凡俗界的王朝，任由它被推翻、被取代，只要新建立的王朝还在自己统领范围就好；可青岚宗却是祖师亲自下场，最后似乎是妥协了一样建立了青西王朝。
作为几乎是首个得到传承的昭黎祖师，亲自出山平定叛乱，而叛乱也确实被平定了。但最后的结果却是青岚宗修士帮助那三万五千余人翻过氓山建立王朝，将青岚王朝一分为二。
而且这个男女比例也……很难不生出混乱。
说是断尾求生，将混乱源头赶出青岚王朝范围吧，但又是修士帮助，名义上又还是青岚王朝的一支，实际上也接受青岚宗的统领，甚至青岚宗内还专门划分成了两脉；
可说是照看帮助，却将他们赶出这天然的舒适圈与其他王朝争地盘，男女比例也过于失衡，即便有修士压制也很难不生出乱子……简直就像破罐破摔，撒手不管似的，不像要好好建设王朝的样子。
“如今是界历八千三百二十年，距玄正界开辟已过四千三百二十年，于我等而言，沧海桑田，但于三千界中仍是新生世界。
四千余年来，仅四十三位前辈飞升上界，我宗占十九位，望各位勤于修炼，为青岚宗，为玄正界，开辟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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