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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还不信了


陆谌夹起一样东西:“这是什么?”

        钟灵望去,诚实回答:“鸡肉。”

        陆谌点点头,“那这东西是能吃的你知道不?”他把鸡肉放到钟灵碗里,“别光扒拉饭,也吃点菜。”

        钟灵乖巧应是,手上的动作却不如他表现得那么听话。钟灵的筷子依然只停留在碗的范围,连青菜盘子都不会伸过去。

        陆谌抱着肩膀挑着眉看他靠着一口肉几口饭完成了一次进食,冷淡地用下巴示意墙角。

        钟灵乖乖走过去,背对着陆谌在墙角跪下。八年暗夜营生活下来,钟灵对旁人的情绪敏感到了极点,陆谌大部分的不快他都有所感应,只是总搞不清楚陆谌发火的原因,只能每次都惶恐地跪地请罚。陆谌也不是委屈自己的人,说了不许挑食不许只吃饭不吃菜钟灵还是屡教不改时,大家长就采取了最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法——说不服还打不服罚不服吗。

        钟灵跪到地上反倒觉得心里踏实些,无论原因是什么,至少主上出了气。

        陆谌晾着钟灵跪了大半个时辰才让他起来,小朋友起身时肉眼可见地重新绷紧了脊背。陆谌又罚钟灵练了会左手筷子,就嚷嚷着困了要睡觉。

        钟灵忙请退,陆谌眼疾手快钳住他的胳膊,让他没能如偿跪下。陆谌把人送出屋,嘴上还在交代着:“快回去睡觉,我明天还有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去办。”

        钟灵又紧张地不行:“是。”

        话虽这么说,钟灵站在院子里时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并无处可去了。柴房倒了,他还能回到哪里?钟灵茫然地想了会,最后想出来一个笨方法。

        他重新回到东院的树上,哈了口气用力搓搓手,拽了拽自己并不足够御寒的衣服,想着明日主上还有事找他,一夜不睡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今晚,今晚就凑合一下好了。

        钟灵靠在树干上,安静地望着寝房的方向,一点点放空了大脑。这是他少有的独处还不受罚的时候,身上的伤都有好好被对待。他看见窗户上的剪影,听着那个人嘟嘟囔囔换了衣服吹了蜡烛,整间屋沉寂下来,混在黑暗中,和其他天策府房间、和盛京城的任何一个其他房间没有任何区别。可钟灵望着望着,就是莫名觉得,是有区别的。

        于他,是有的。

        钟灵以为他在树上守夜这事做的隐蔽,事实上陆谌听得一清二楚。陆谌睁着眼睛躺了会就翻身起来,披了件衣服踩着靴子推门去到院子里。

        “钟灵。”

        被叫到的人一愣,不敢不从,跳下树跪到他面前:“主上。”

        钟灵低着头,还是那般乖巧模样。陆谌哼了声,伸手掐钟灵的脸,后者猝不及防,被力道带着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陆谌,似乎反应不过来。

        小朋友脸上的嫩肉手感极好,陆谌意外发现新玩具,一边揉搓地不亦乐乎,一边假装凶神恶煞地训话。

        “不是让你回去睡觉吗,你在树上待着干什么,是不是不听话?!”

        虽然陆谌的语气里没什么怒气,钟灵还是吓了一跳,急忙就想跪伏请罚。奈何脸颊受制于人,只能仰着头闷着声道:“奴才知错,请主上惩罚。”

        “是该罚,”陆谌点点头,突然话锋一转:“对了,你知道我没其他伺候的人了吧。”

        钟灵迟疑着点点头。虽然他一天都待在陆谌房里理应和三丫鬟碰不上面,但毕竟是以主人的喜怒哀乐为第一要则的暗夜营的人,比一身的功夫还先学会察言观色,蛛丝马迹中足够他发现端倪了。

        陆谌新奇地挑挑眉,想着正好,还不用解释为什么了呢。

        “那东院现在就你一个伺候的,你还要贴身保护我,离我太远我半夜想去个茅房都叫不到人,是不是不太合适?”

        钟灵立刻露出一个思虑不周的懊恼神情,紧张地思考东院哪棵树哪个狗洞更可以容身。陆谌打眼一瞅就知道他想岔路了,于是挥挥手,摆出一个好主子的慈悲表情,继续道:“这样吧,我给你找个地方。”

        陆谌松开手,示意钟灵起身跟上。钟灵不疑有他,赶忙跟上去。

        “这,”陆谌停在东院的左厢房前,“以后这就是你的房间了。”

        钟灵以为会是个杂乱角落,最好也不过是在耳房给他加个可以靠着睡的凳子而已,此时这么大的屋子展现在眼前,顷刻不知所措起来。陆谌轻推他一把,钟灵还是僵直着不敢进去。

        “快走,”陆谌凶巴巴威胁,“再不进去我就生气了。”

        钟灵一顿,慌忙应是。

        左厢房已经被收拾出来,床上铺着陆谌亲自抱过来的备用被褥。钟灵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偷偷打量着屋内。陆谌又推了他一把:“快进去。”

        “以后你就住这,伺候我也方便。”

        钟灵黑漆漆的眸子转头去看陆谌,尔后轻声应是。陆谌满意地点点头,又叮嘱了两句早点休息,便关门离开。

        左厢房就剩下钟灵一个人,他站在温暖的屋子里,失神地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这一切太不切实际了,钟灵远远望着那床他这辈子都不敢奢望的柔软被褥,又看看自己受伤未愈的右手,最终还是没碰里面任何东西,在角落里蜷缩着凑合了一晚。

        第二天一整天,陆谌的目光都是又恼又愤,偶尔看向钟灵更是满溢地恨铁不成钢,使得钟灵更是小心翼翼,生怕再惹不快。晚上陆谌喊困了要睡觉,精神抖擞地押着他回了厢房。

        “躺下。”

        钟灵愣了下,迅速敛眉应声。陆谌看着他终于爬上床盖好被,心满意足地点头离开。

        然而他前脚刚走,后脚钟灵就从被褥里抽出身来。

        钟灵是身带奴娼印的暗卫,很多下人可以享有的他都享受不到,就连洗澡,都是打了凉水趁着夜深人静在马棚里冲。初春的夜里寒气逼人,陆谌禁了他右手之后更是不方便,好几天他都只能草草冲下,混合着血污的那些伤口根本清洗不干净。

        钟灵不是想抗命,他所有的踌躇都源于,他觉得自己不配。

        钟灵偷听了一会,正房那边已经没有了动静,便偷偷翻出去。他没发现自己带了个尾巴,溜回马棚打了盆水,和着凉意努力清洗着自己。

        马棚四面漏风,风刮过混着冰冷的水痕,冻得他一哆嗦。然而他还是用着左手认认真真洗掉身上的血污,将那些伤口冲洗地发白,脸上血色尽无。

        钟灵哆哆嗦嗦洗完,套上衣服重回东院。他依旧没敢走门,从窗户翻了进去。

        陆谌隐在角落里看着他走到床边,默念着如果你现在躺回去我可以忍到明天再揍你,就见钟灵俯下身子,用自己的脸颊,小心翼翼地蹭了蹭陆谌的被子。

        陆谌倏地眯起眼。

        那一夜钟灵还是没睡在床上,他蜷在床下,合衣睡了一晚。

        再是白天,大不爽的陆谌格外找茬,一会嫌闷一会喊冷,大中午又借着他见人就跪的由头罚他在树下站了两个时辰。钟灵都乖乖受着没有一丝怨言,后来是任平过来送饭,看着陆谌眼含谴责。

        “你带钟灵去认认路,之后就他去膳房领吧,”陆谌坐下前吩咐道,“就说,是东院的人。”

        这话极有深意,钟灵听不懂,任平秒明白。任平诧异地看着陆谌,在对方回望过来时忍不住竖竖大拇指。

        钟灵不清楚他二人之间的交流,但后知后觉意识到很多东西似乎不一样了。之前他不是没去过膳房,不说人人喊打但也没人会给他好脸色。然而这次任平带着他,“东院”二字一出,厨房所有奴仆的脸色都精彩纷呈,看着他的目光又惧又怕,复杂极了。

        于是钟灵第一次顺利从膳房拿到干净地、温热的食物。他出门时还有人狗腿地问够吃吗。

        他俩回到东院,任平添油加醋地兴奋描述着膳房的经历,陆谌平静听着,只偶尔揉一把钟灵的头发,给他夹一筷子菜。

        一切都尽在掌握中——至少陆谌是这么觉得的。然而到了晚上,这所有之外唯一的不受控制就露了出来。

        陆谌头疼地发现无论自己如何斗智斗勇,钟灵小朋友依旧不敢睡床。第三个晚上,陆谌从窗户看到钟灵还是在床底过夜时,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幽冥小公子扶着窗框长长叹了口气。

        “我还不信了。”陆谌磨着牙齿愤愤不平。

        于是第二天,从早上开始陆大人就把无赖耍的淋漓尽致,非要钟灵舞剑给他看。

        暗夜营教得是杀人的招式,不够有观赏性,陆谌就嚷嚷着不好看,拿了一盘花生米,隔空和钟灵过招,纠正着他的姿势。

        钟灵从不知道花生米打人也这么痛,被陆谌用一盘菜整治到满头大汗。陆谌摸着下巴观察了一会,又喊着要试他的身手,拿着一截树枝就冲了上去。

        幽冥小公子出六分力钟灵就毫无招架,两个人从东院一路打到后院——或者说,是钟灵且战且退一路被打到后院,停手时已被收拾地筋疲力尽。然而陆谌还跟个没事人似的生龙活虎,兴致盎然。钟灵估量着自己的体力还能应付几次为难,就听陆谌突然大呼小叫起来。

        “这是什么?”

        钟灵循声望去,立刻明白。

        天策府前任亲王真的是个吃喝玩乐无所不尽其极的人物,费了极大心力硬生生在府邸中开辟了一块天地,引着地下沸腾的活水,凭空造了个温泉。陆谌没来的时候有胆大的下人进去泡过,出来后意犹未尽,连番感叹真是享受。

        钟灵磕磕巴巴地解释,陆谌顿时来了兴趣,一脸跃跃欲试。见此钟灵便要退下守着,谁知陆谌突然转过头来,神秘地冲钟灵勾勾手指。

        钟灵不明所以老老实实走过去,下一刻他就身体力行验证了陆谌到底又在谋划什么——钟灵被突然推下去呛了一大口水,一边拼命咳着一边抬头去看陆谌,因为溺水眼角都是红的。陆谌站在温泉旁,还维持着推人下水的姿势,冷酷地拍拍手,席地而坐。

        “主上,”钟灵忙要往外游,陆谌长腿一伸,压住他的肩膀。后者立刻不敢动了。

        “不许出来。”陆谌命令道。钟灵缩缩脖子,小小声应了句“是”。

        看钟灵听话地缩在水里,陆谌便坐在旁边晃荡着脚无所事事地等着。他昨晚痛定思痛,在天策府奔波了一晚上才发现这么个风水宝地,当然要好好利用。陆谌无声地笑笑,在心里豪气地给自己的聪明才智点了个赞。

        温泉水温暖极了,陆谌还提前从纪大夫那拿了药酒倒进去,整个温泉此时就是一疗养胜地。钟灵都不记得多少年没有碰过这么舒服的温热,身后那些未能被好好对待的伤痛好像都舒缓开,泡的他两颊发红,昏昏欲睡。眼看时间差不多了,陆谌伸手将人捞了上来。

        从温暖的水里拽到冰冷的外面,钟灵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下。他没脱衣服就被推下水,湿漉漉的衣服粘在身上,风吹过更是一个哆嗦。钟灵牙齿打颤地去看陆谌,心里悄悄希望他能松口让自己回去,就见陆谌突然麻溜地脱下自己的衣服递给他。

        “换上。”

        钟灵惊奇地发现陆谌居然穿了两层。

        陆谌敢给,钟灵可不敢就这么要,泡得头昏脑涨身体的本能还在,摇摇欲坠地就想跪。陆谌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人,又抖了抖手上的衣服,尾音上扬:“嗯?又不听话了?”

        钟灵到最后也搞不懂自己是怎么在陆谌的威逼利诱下换上了他的衣服,更想不明白,自己换下的黑色短打,为什么会湿漉漉地握在陆谌手里。还带着皂香味的干燥衣物贴着洗得热乎乎的身体,让他有种更加不真实的感觉。

        陆谌看着钟灵,洗的干干净净又换上自己的白衣服,因为尺寸不合身整个人缩成一团,仿佛是偷穿大人衣服般。连番折腾让他精神有些萎靡,陆谌每说一句话他都要抬头反应一会才能想起来怎么做,呆呆愣愣的,就跟不谙世事的谁家乖弟弟似的。

        陆谌突然笑笑,揉了把他的头发,又伸手给他整了下衣服。

        “走吧。”

        被折腾了一天又洗了个热水澡,钟灵累的手指头都不想动,但还努力撑起眼皮跟着陆谌。陆谌带他回东厢房,示意他快上床睡觉,钟灵眨巴眨巴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陆谌黑白脸齐上的摁进柔软的被子里。

        钟灵将被子一直拉到鼻子处,就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陆谌走来走去。

        陆谌挨在床边坐下,高跷起二郎腿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钟灵无法,只能听命闭上眼睛,想着坚持坚持,等主上走了他就下床。

        然而没想到的是,他自己居然先睡着了。

        陆谌听着他呼吸渐渐平缓,看他在睡眠中慢慢放松紧紧攥着被子的手,满意地点点头,终于起身离开。陆谌回到自己屋里还在想,我还治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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