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帝王心
川蜀享有“天府之国”的荣称，内蕴佳宜气候，万顷沃野，造就了蜀人食货的富硕丰盈；外有崇山峻岭围绕边际城池，枯松蔓藤倒挂悬崖绝壁，形成了蜀地天然的保护屏障。故而，川蜀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十一月底，乐山反军遭受重创，退守蜀地。因其占据地形优势，历经一个多月，耗费大量兵卒物资，征蜀大军仍逗留在原地，未曾攻破反军城门，而原先夺回湖广之地的振奋士气也因久攻不下城池、无效的流血伤亡而逐渐泄竭。
乐山反军高居天门山墙，进可攻，退可守，在某夜，在征蜀大军放松警惕之时，反军夜袭，射杀了统帅。
主帅战前被杀，群龙无首，一时之间，征蜀大军军心涣散。就在乐山反军居高自傲，以为胜利在望之时，曾受统帅青睐的少年英杰站了出来，于阵前自报家门，稳了军心。
大抵是应了那句骄兵必败的箴言，乐山反军以为高居城门便可安然无忧，殊不知，慕容珏早在兵将的掩护下，带了几十位身手极佳的亲卫，跃过天门山墙，直入敌军内腹，里外夹击，绝地反杀，在天际破晓之时，攻破了“天府之国”的屏障。
消息传回建康时，已是阳春二月，公玉煦亦有七个月的身孕了。
“小阿宁，你听到了吗？你阿耶打了胜仗，平了乐山之乱，可真是个大英雄。”她垂首下凝，轻轻抚着肚子，低声呢喃，“世人都在称赞他呢，说他是战神转世，他可真了不得呀！”
宁，是慕容珏给他们未出生的孩子取的名字。她之前去信，喜诉肚子里的孩子踢了她一脚。他收到信后，满腔情绪泛滥，双手反复握拳又放开，直至帐外传来军情，才终是落笔提了一个“宁”字。
宁，是愿他们未出生的孩子此生平安顺遂、喜乐无忧，也是愿天下百姓安定和乐、富足康泰。
宁，既可作男孩名，亦可作女孩名。
慕容宁，是个好名字。慕容珏喜欢这个名字，公玉煦亦喜欢这个名字。
有人欢喜，便有人忧。这一战，扬了清河王世子足智多谋、骁勇善战的名声，也滋生了中山王畏敌怕战、买妹求荣的传言。
这传言自不是假的，只是传入当事人耳中，当事人免不了恼羞成怒。
这位人前谪仙、人后疯魔的中山王砸了书案、砸了花瓶、砸了摆件、砸了……凡是书房有的、凡是目所能及的，全被他砸了个通透。
他怎么能不恨呢？他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去做一场局，眼看就要成功了，临脚却功亏一篑。偏偏祸不单行，宫里眼线传信：陛下苏醒了，单单召了李贵妃问话。
自成德三十五年四月起，燕始帝昏昏睡睡已过五次，且一次昏睡时间超过一次。若说第一次中药是毫无戒备，第二次中药是防不胜防，那么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中药完全是求之若渴、甘之若饴。
这药当真是应了它的名字——沉醉，沉醉，宁醉不醒。中了“沉醉”者，清醒时有瘾，沉醉时不愿醒……
燕始帝三番五次中招，是求之不得、生之不见，只能寄托于梦境，是他蛰伏几十年的心魔在作祟。可他毕竟不同于寻常心志不坚、头脑昏聩之人，他在第一次中药后便察觉有异，吩咐了康公公暗中调查。
这一次清醒，他得知了他最疼爱的皇孙的征蜀事迹，也查清了给他下药的人是谁。
正如慕容珏未猜到清河王府灭门惨案的幕后真相，燕始帝也没想到给他下药的人会是李贵妃。
倒不是说燕始帝对李贵妃有多深的感情，只是——
靠在火边的人不可能感受不到火的热度。
李贵妃对燕始帝的感情，不仅慕容渡知晓，宫内宫外众人知晓，燕始帝自己也知晓。
李贵妃纵有千般狠辣万般骄纵，可到了燕始帝跟前，也变得柔顺了。相伴三十多年，燕始帝知道李贵妃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未将怀疑的矛头第一个对准她。
事实也确实如此——
除了第一次被慕容渡哄骗，李贵妃对燕始帝下了药。其后的四次，其实都是慕容渡安插在宫中的眼线所下。
最开始，这些眼线只敢探听消息再传递出去，可后来，随着清河王府的倾覆、东宫的失势，这些眼线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他们都是宫人，此生难以逃离这座皇城，此生……也只能依附皇权。他们如同墙头无骨的草，风往哪边吹，便往哪边倒。
人人皆知中山王是当世第一王，往后更会再上一步。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不过是宫人，又怎能抵抗得了从龙之功的诱惑？
于是，这些眼线便成了爪牙，蛰伏在这座帝王年迈式微的皇城里，或于各宫妃嫔的殿宇里可见，甚至于帝王的寝殿可见。也正是因此，帝王一醒，养心殿一有动静，慕容渡便得知了消息。
可这些宫人也忘了，帝王再是年迈，再是式微，也是天下之主，掌生杀大权。
对慕容渡而言，这一天非常非常不好过。他不仅不能入宫辩谋，还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继续做他的谪仙王爷，否则便暴露了他窥探帝王行踪的野心。
非但如此，当得知帝王已经揪出来三五个眼线时，他狠心地做了一个断尾求生的决定——命人指认他的生母李贵妃。
于寻常人而言，生母便如己身心肺五脏，弃之不死则重伤；而于慕容渡而言，生母便如己身之尾，虽需，但不是必须。
因慕容渡弃车保帅，李贵妃被赐了毒酒，当场毙命。
她不是不知道背后实情，而是，甘愿选择闭嘴。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她愿以身为之顶罪。
只，她也有怨，无法言诉。
她死前曾凄惨而笑，在心中暗发誓言——愿来生，与他，再不做母子……
慕容渡藏得深，从未现身于爪牙眼前，一切皆是安插在钟粹宫的老人吴公公安排的，所以当吴公公指认李贵妃、旋即当场畏罪自杀后，线索便断了。
燕始帝未找出此事与慕容渡有关联的证据，但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了。再加上慕容渡赞成安乐公主和亲北匈奴，致使燕始帝失了唯一的女儿，丢了大国的风范，燕始帝彻底恼了慕容渡，下旨命其即日就藩中山，无召不得回京，理由也是现成的——因其生母牵连。
燕始帝也曾庆幸，在这个紧要的关头听到了慕容珏还存活于世间的消息。从他入军自小兵卒做起，到临危不乱稳定军心，一举攻破川蜀，便可以窥出，此子担得起大任，不会辱没了慕容氏的江山。否则……
去年以前，他不觉得自己老了，他还有心平定北疆之乱。可如今，“沉醉”侵蚀了他的身体，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慕容氏的藩王不老实、北边的匈奴也枕戈待旦，为了慕容氏的江山，为了天下的稳定，他必要从慕容渡和慕容琮之中择一位立储君，让其无波无澜地登上帝位，安定时局。即使慕容渡的生母谋害龙体，即使慕容琮的生父弑杀手足，即使他还没有找到证据证明他们在这桩桩件件中是无辜的，他也要捏着鼻子，装聋作哑地认了……
好在，慕容珏还活着，他还有别的选择。
“康如松，拟旨。”燕始帝虚弱却不失威严地说道，“命清河王世子安顿好蜀地后，即刻回京，不得有误！”
“喏。”康公公一直弓着身子，未曾抬头窥见圣颜。
他的身体已经快不行了，提笔写的字已经失了力道。既然失了力道，那便不能再写，那便不能让有心之人窥见，借以察觉他的身体状况，借以判断他的寿命长短。他要撑着，哪怕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撑着，最起码要撑到令他疼爱、令他骄傲的孙子回京的那一日……
若是有奇迹，他还想活到见到他成亲生子的那一日。
“康如松，再拟旨。”想到这里，燕始帝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了光，“命三品以上官员家中待嫁的女儿、孙女入储秀宫，我让为珏儿择一位能够辅佐他的……妻子。”
燕始帝咽下了那句：我让为珏儿择一位能够辅佐他的……皇后。
立储之事不能急，最起码在珏儿回京之前不能急。燕始帝担忧有人不想让他的珏儿回京。
“康如松，再传朕口谕。”
“命金吾卫中郎将杨律领兵五千，即刻启程前往蜀地，迎清河王世子回京。”
金吾卫是拱卫天子的亲卫，其后的寓意不想而知。可燕始帝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便派了出去，只为了迎一人回京。
两道圣旨，一道圣谕，传遍了朝野，也传遍了天下。这一回，世人皆知，这庙堂之上的局势，又变了，且再也不会变了……
公玉煦自然也得知了这两道圣旨和一道圣谕，对此，她喜忧参半。喜的是第一道圣旨和一道口谕，忧的是第二道圣旨。不过，她知道，这是陛下的圣意，不是他的心意。她要等他回来，亲口对她承诺。至于承诺什么，她知，他亦知。
她原以为再见到慕容珏必是数月之后，又或是来年。哪曾想，才三月里，他便只身单骑入了建康，入了吴陵山，入了她的汤泉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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