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沈原往事
桐木人偶的表情失真，傅东风和楼夙不好从中推测出什么，但从沈原夫人激动的语气中能听出来，他们好像背负了一个很沉重的真相。
傅东风问道：“是和那位无言良师殷沉岚有关吗？”
沈原轻轻点头，“接到你们请我来楚中的消息时，我和你们师父刚碰面。”
“师父？他说什么？”
“依山长老说，无论如何，不准把你们牵扯进没办法解决的危险里。”
“没办法解决……”
“太和山不可能覆灭。”沈原不甘心，却也无奈。
“如果现在还是大周王朝，太和山没有和大燕的皇位绑在一起，覆灭仅仅是一个仙门消失了而已。”
“可现在他门下弟子尽是王孙贵族，本身又是大燕皇室最强大的靠山。可以说，太和山一动，整个人间俗世，至少要乱上一百年，这还是各大仙门没有名利驱使，不会插手的情况下。”
楼夙面有忧色，看向他大师兄。
如果太和山不能动……那大师兄该找谁报仇？
傅东风稍稍愣了片刻，旋即道：“当年太和山插手人间事，最初也是抱着这个念头的吧？”
只要和天底下无辜百姓的切实利益挂上钩，胆敢动太和山的门派或是某个人，必然要把黎民苍生卷入其中。
这叫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和山原本无关紧要，但从改朝换代操纵皇室之后就不一样了，他们举足轻重。
“太和山抱着这样的念头强行牵动因果，就是抱着我们不敢动他的念头，可他现在已经在伤害无辜百姓了。”
沈原欲言又止，他比谁都想太和山罪有应得，但有些事现在不能做，也绝对做不到。
傅东风随性地罢罢手道：“哎，动不动得了太和山都是以后的事，权衡利弊也是之后的事，眼下我们要先确定山上道士是否清白，您得先跟我们说说，太和山到底做过什么。”
沈原夫人无声牵住了夫君的手，那些事并不难以启齿，但分外使人欲呕。
沈原先生将他的故事分成了好几段。
“就是我和夫人演的傀儡戏，我是个书生，她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我俩两情相悦，她家不同意我们在一起，索性就遁入山林，不管俗世，过男耕女织的日子。”
这样俗的故事登上戏台子都不会有多少看客的，结局悲欢难料，好的是终成眷属，糟糕的就是奔者为妾，娇小姐熬成黄脸婆。
不得不提的是，无论结果如何，傅东风都敬佩那些敢于追求自由的人，也许换来的是辱骂诋毁，但自由本身并不是应当被嘲笑的事。
而沈原和夫人的故事，显然不在好坏悲欢之列。
“山中贼寇多，我不在家的时候，夫人死于贼寇刀下，尸首就在我们住所附近山林的湖边。”
沈原说起此事时仍有缠绵不绝的哀痛，可见他与沈夫人并未因贫贱夫妻消磨掉爱意悦慕。
“我本欲和她同葬一处，未走至湖心，湖水淹到了胸前，被一凌空白衣人搭救。”
碧波倒映着的林中婆娑乱舞的枝叶，白衣的道士衣袂翻飞，审视着湖中步步接近死亡的书生。
白衣仙人慈眉善目，眼含悲悯苍生似的说：“少年情深，仙道无极，你跟我走，你那夫人许是还有一线生机。”
差一步活不成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尽全力也要试一试。
不知道前路多艰，沈原欢喜到难以自抑，抱着夫人的尸首往岸边走。
那仙长飘然而至，双脚依然不曾踩上尘泥，略施法术烘干了沈原和他娘子的身体。
沈原急切问道：“仙长，嫣娘……我娘子要怎样才能复生？”
“复生之事耗费许多岁月，你根骨奇佳，随我入仙门，日后夫人复生有望。”
……
听到这里的楼夙忍不住看向大师兄，他想起了师父解依山。
原来仙门收徒都是这个说辞！
解依山忽悠他拜师的时候好像说了差不多一样的话。
沈原还不是陵川君，区区一介贫贱书生，能入仙山修道本该感恩戴德，可能遁世百八十载，再缠绵的情意都不剩多少了。
带他入仙门的白衣仙人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将嫣娘的尸首交给了太和山丹草峰峰主。
他告诉沈原，“丹草峰主手上有许多灵丹妙药，即便一时间没有复生之法，也可保你娘子尸身不腐。”
沈原忙不迭道谢。
他从没怀疑过仙长在期满诓骗他，毫无道理嘛，飞天遁地的神仙，有什么理由诓骗他一个凡人？
且沈原以为自己身上无所图谋。
故而随着妻子一道拜入丹草峰，就是个莳花弄草，闲暇帮峰主试药的弟子，一待三年，每月峰主都会让他见一见嫣娘，睡在棺材里的嫣娘。
殷沉岚是执剑长老白衣仙人的亲传弟子，还是唯一的剑修，但这个人脑子不大清醒，最爱提剑砍丹草峰的药草药花。
亲传弟子和外门弟子在太和山有着云泥之别，两人结识的经过是沈原到丹草峰棺室偷偷看望嫣娘被发现了。
沈原不理解，堂堂一位亲传弟子，何必偷偷摸摸，无论他做什么事，完全可以光明正大。
而殷沉岚偷偷进入冰室，见到偷偷摸摸脸庞贴在冰棺上呢喃的沈原，指着棺中的嫣娘问他，“这是你什么人？”
“我妻子。”
“……”他无语了一会儿，忽然极其厌恶地提剑架在沈原的脖颈上，骂道：“无耻小人！”
沈原不解其意，“为何辱骂在下？”
“卖妻求荣，当骂。”
棺室内摆放齐整的冰棺内有指尖扣弄冰壁的声音，殷沉岚不多话，拎着沈原走了。
石门关闭之时他没忍住回头看了眼嫣娘，一闪而过的错觉，好像嫣娘的棺盖打开了。
棺盖从内打开，只能是棺内人，他挣扎几下要挣脱殷沉岚，最后还是失败了。
沈原颓唐，发疯的殷沉岚又砍了丹草峰上半数的草药，看起来气愤不已。
这样的烂摊子只沈原来收拾，然后他就知道了殷沉岚为什么常常对这些药草看不顺眼。
腐朽的尸骨上长满了救命治伤的药草，空洞的眼神在嘲笑他。
“肥厚大叶的剑叶耳草长在眼睛里，许是要歌颂生命的蓬勃伟大。”
沈原是这样说的，但他想起丹草峰主每日发放的丹药丹丸，跑下丹草峰想找块安静的地方呕吐。
药香盖住了地里散发的臭味，他从前也问过土壤里总有股子腥臭是怎么回事，丹草峰的弟子们笑话他，“养药草当然也要施肥的！”
太和山不禁止弟子外出，他跑下山去，跑到筋疲力尽，回望那座庞然大物一样的太和山，黑夜里比万鬼窟还要狰狞。
可他的妻子……嫣娘还在那里，谁也不知道他跑下去之后嫣娘的身上会不会开出某种花草来。
沈原擦干额头的汗渍，找了间客栈歇一晚后，回去太和山。
丹草峰主笑眯眯请他吃增强体魄的药丸，沈原笑着含进嘴里，谢过他，然后说道：“峰主，沈原想见一见嫣娘。”
“不是才见过吗？”
“昨日下山，给嫣娘买了一支簪子，梦里她说想我了，我跟她说今天要去看她。”
话说到这份上，丹草峰主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他带沈原去了棺室内，留他们说话。
沈原掩唇轻咳，吐出了药丸。
那日所见打开冰棺的影子不是虚假的，沈原摸着嫣娘的额头，惊觉指下有余温，再看仰躺双手交叠的姿势，似乎隐隐有呼吸的起伏。
沈原欣喜，就见丹草峰主和带他上山的白衣仙人并肩而立，哈哈一笑。
“恭喜你了。”
“这小弟子确实福缘深厚，复生之法我们试过那么多次，也只有在他媳妇这里成功了。”
然后他的嫣娘真的从冰棺中爬出来，冲他微微轻笑道：“夫君给我买的簪子呢？”
沈原忙不迭地取出来。
丹草峰主抚过胡须，呵呵笑道：“你是叫沈原是吗？既然复生之法成功的第一个人是你的妻子，看来你这个弟子我是非收不可，还得倾囊相授了！”
沈原拜丹草峰主为师，跟他学复生之法。
人人都知道丹草峰小弟子沈原成了峰主的得意弟子，借了他妻子的面子，而那位嫣娘正是峰主的得意之作。
殷沉岚以为沈原知道丹草峰是一座骨山后会忙不迭奔命，没想到竟然上杆子拜师。
而他再见到沈原的时候，沈原志得意满，仙道小成，美眷在怀。
殷沉岚不知道的是，沈原每日入夜都能摸到嫣娘白皙近乎透明的皮下有蠕动的虫子爬过，甚至能感觉到嫣娘的脏腑里都装满那些恶心的东西。
外表和声音与嫣娘有七分相像，但那是和他一起冲破枷锁，奔向自由的人，他怎么会分不清壳子里装没装灵魂，装的灵魂是不是她。
假的声音，假的嫣娘，假的复生之法，但身体是真的，他就不信自己找不真正的复生之法。
丹草峰，甚至知道丹草峰上有什么的太和山弟子，沈原怀疑他们都被丹草峰主挟持，不敢说明真相。
丹草峰主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真心收他做徒弟，从前吃的丹丸里一定也放了些龌龊的虫草。
沈原偶尔能感觉到皮下有虫在游走，算是来自他的峰主师父的一点劝慰和告诫：地位名利都有了，亡妻都活在身边了，还有什么可折腾的？
没什么可折腾的，他就算浑身脏肉烂骨，恶心到长出来虫子也没什么。
……
傅东风和楼夙静静听他说起这些，听到窗外寒风如鼓，下意识地对望了一眼。
尸宗的陵川君说起往事的时候不像乐游山的那位偃术先生，浑然没有平和之气，戾气丛生，阴寒无比，全然是个鬼道中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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